傻瓜的夏天
妈妈总说："做傻事的才是傻瓜。"这句话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沉甸甸的。那年夏天，我十二岁，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一
我住在城东的老棉纺厂家属区。红砖楼房排得整整齐齐，像被太阳晒蔫了的火柴盒。每栋楼前都有一排法国梧桐，树皮剥落，露出灰白的树干。蝉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
我爸是棉纺厂的机修工，整天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他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指关节突出，像老树的瘤。我妈在厂里食堂工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油烟味。
"小军，去把垃圾倒了。"妈妈在厨房里喊。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拎起垃圾桶。楼下，几个孩子正在玩弹珠。王大头的笑声特别刺耳，他爸是车间主任，所以他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看，傻子来了。"王大头指着我喊。
我不是傻子。我只是说话有点慢，考试总是倒数。但医生说我脑子没问题，只是发育晚一点。
"我不是傻子。"我小声说，拎着垃圾桶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你为什么总是考最后一名？"王大头追着问，"我爸爸说，你爸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垃圾桶从我手里掉下来，垃圾撒了一地。我扑向王大头，我们扭打在一起。他的朋友们在旁边起哄，直到大人们把我们拉开。
二
晚上，爸爸知道了打架的事。他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妈妈坐在饭桌旁，眼睛红红的。
"他们说我是傻子。"我低着头说。
妈妈拉过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做傻事的才是傻瓜。"她说，"你不是。"
爸爸喝了一口酒，突然说："我明天去找王主任。"
"别去。"妈妈按住爸爸的手，"喝酒解决不了问题。"
爸爸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继续喝酒，直到趴在桌上睡着。我和妈妈把他扶到床上，他沉得像块石头。
三
第二天是星期六，爸爸不用上班。我起床时，他已经出去了。妈妈在厨房里烙饼，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爸爸呢？"我问。
妈妈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去找王主任了。"
中午，爸爸回来了。他的嘴角有血迹，工装也撕破了。妈妈惊叫一声，赶紧去找药箱。
"没事，"爸爸说，"就是摔了一跤。"
但我知道不是摔的。下午，我在楼下听人说，爸爸在厂里和王主任打起来了，因为王主任说我们全家都是傻子。保卫科的人把爸爸带走了，说要处分他。
四
星期一，公告栏贴出了通知：爸爸被记过处分，扣三个月奖金。那天晚上，爸爸又喝了很多酒。半夜，我听见他在哭，那声音像受伤的野兽。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爸爸的工装不见了。妈妈说，他辞职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爸爸不是傻子。"妈妈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里闪着光。
五
爸爸开始蹬三轮车拉货。夏天太阳毒，他的背晒脱了皮，红彤彤的像煮熟的虾。每天晚上回来，他都累得说不出话，但眼睛里有了以前没有的光。
有一天，王大头拦住我，"听说你爸不当工人了？真傻，铁饭碗都不要。"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
"你才是傻子。"我说，然后走开了。奇怪的是，这次他没追上来。
六
八月的一天，爸爸回来特别早，脸上带着笑。原来他接了个大单子，给新建的市场拉建材，能挣不少钱。
"等攒够了钱，咱自己买辆货车。"爸爸说，眼睛里全是希望。
妈妈做了红烧肉庆祝。吃饭时，爸爸突然说："小军，记住，做傻事的才是傻瓜。辞掉工作不傻，被人欺负不敢反抗才傻。"
我点点头，嘴里的肉特别香。
七
夏天快结束时，王大头他爸被查出来贪污公款，撤职了。王大头不再说别人是傻子，他变得很安静，总是低着头走路。
开学前一天，爸爸用第一笔攒下的钱给我买了新书包。蓝色的，上面印着一艘船。
"好好学习。"爸爸说，"别怕比别人慢，只要不停下就行。"
我背着新书包在镜子前照了又照。镜子里那个男孩，眼睛亮亮的，一点也不像傻子。
那个夏天之后，每当有人叫我傻子，我就会想起妈妈的话。做傻事的才是傻瓜，而我，正在学着不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