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尽头
老李头死了。死在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房东发现时,尸体已经发臭,苍蝇在屋子里嗡嗡地飞,像一群不请自来的吊唁者。
我接到通知时正在菜市场杀鱼。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派出所的小张就来了。他说:"刘师傅,你父亲没了。"我愣了一下,手里的刀掉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老李头不是我亲爹。我是他捡来的。那年冬天,他在垃圾堆旁发现了我,冻得发紫,像条死鱼。他说他听见我在哭,声音比猫叫还小。他把我裹进他那件破棉袄里,带回了家。那棉袄上全是鱼腥味,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卖鱼的。
"死了好啊,"隔壁卖猪肉的老王说,"活着也是受罪。"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老李头最讨厌我抽烟,说浪费钱。
老李头的葬礼很简单。火葬场排队的人很多,我们等了大半天。骨灰盒是我用卖鱼攒的钱买的,最便宜的那种。抱着骨灰盒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一串发光的珠子。
我回到老李头生前住的那间屋子收拾遗物。屋子里霉味很重,墙角长着黑斑。他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双补了又补的布鞋,还有一个小木盒。木盒上了锁,我找了半天才在床垫下面摸到钥匙。
盒子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照片背面写着"小梅和宝宝"。我从来不知道老李头有过家人。照片下面压着一封信,信纸已经发脆,字迹模糊不清。我只能辨认出几个词:"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原谅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老李头站在鱼摊前,手里拿着那条我们一直没卖出去的大鲤鱼。鱼突然活了,从他手里跳出来,在地上扑腾。老李头追着鱼跑,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一个年轻人,然后消失在了雾里。
第二天我去派出所查老李头的档案。民警告诉我,老李头原名李国强,三十年前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坐过牢。死者是他妻子,叫张小梅。那天他们吵架,他推了她一把,她后脑勺撞在桌角上,当场就不行了。他们有个儿子,事故后被亲戚带走了,下落不明。
"他后来找过那孩子吗?"我问。
民警摇摇头:"出狱后他就改名换姓了。每个月都往一个账户打钱,可能是给那孩子的抚养费吧。"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李头总在月底那几天特别节省,为什么他总盯着路过的小孩看,为什么他喝醉了会念叨"要是能重来"。
鱼摊我继续开着。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然后摆摊、杀鱼、收钱。日子一天天过,像鱼鳞一样一片片剥落。有时候我会想起老李头说过的话:"人这一生,就像在夜里走路。走得久了,天总会亮的。"
一个下雨的午后,有个年轻人来买鱼。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问:"你认识李国强吗?"
我手里的刀顿了一下:"他是我养父。"
年轻人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就是老李头木盒里的那张。"我是他儿子,"他说,"我找了他二十年。"
雨打在棚子上,噼啪作响。我们站在鱼摊前,水从四面八方流过来,又流走。年轻人说他母亲那边的亲戚一直告诉他,他父亲是故意杀死他母亲的。他恨了很多年,直到前不久整理姑妈的遗物时,发现了老李头这些年来寄给他的信和汇款单。
"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年轻人问。
我看了看鱼摊上那条最大的鲤鱼,它正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也许他觉得没脸见你,"我说,"也许他觉得远远地看着你平安长大就够了。"
年轻人哭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递给他一条毛巾,那是老李头生前用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鱼腥味。
那天晚上,我带年轻人去了老李头的坟前。坟很简陋,连墓碑都没有。年轻人跪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站在一旁,看着天边的云慢慢散开,露出几颗星星。
"你知道吗,"我对年轻人说,"你父亲总说,捱过黑暗,才能看见光明。"
年轻人抬起头,星光落在他泪痕未干的脸上。"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可是太晚了。"
"不晚,"我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你看,天已经亮了。"
我们肩并肩站在坟前,看着东方渐渐泛白。黑暗一点点褪去,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