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那年冬天,李老师第一次走进我们村小学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站在讲台上,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从今天起,我教大家语文和自然。”
教室里只有十二个学生,年龄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窗户破了洞,用旧报纸糊着,风一吹就哗啦作响。
李老师来的第三天,从镇上带回一包种子。
“这是什么?”我们围上去问。
“是花的种子,”他说,“但具体是什么花,我也不知道。”
我们更好奇了。李老师把种子分给我们每人三颗,黝黑、细小,躺在掌心几乎看不见。
“把它们种下去,”他说,“每天观察,记录下来它们的变化。”
二狗问:“记录这干啥?又不能当饭吃。”
李老师笑了:“也许不能当饭吃,但能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比吃饭更有意思。”
我们半信半疑地把种子种在破瓦罐、搪瓷杯和捡来的塑料瓶里。教室里一下子多了十二个小花盆,摆在唯一能晒到太阳的窗台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种子毫无动静。大毛的种子被他不小心浇多了水,烂掉了。小芳的种子被老鼠刨走了。只有我的和三四个同学的还静静地埋在土里。
“老师,这种子是不是死的?”我问。
李老师蹲下来,仔细看着我的小花盆:“也许它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这得问种子自己,”他神秘地笑笑,“每颗种子都有自己的时间。”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第一个来到教室,发现我的土里冒出了一点极小的绿芽。我激动地大叫,同学们都围过来看那几乎看不见的小绿点。
李老师比我们还高兴:“看,它选择了今天。”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看谁的种子又发芽了。最终,十二盆中有七盆长出了幼苗,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
李老师开始教我们怎么测量植株的高度,怎么记录叶子的数量,怎么描画它们的形状。他拿出一本破旧的《植物图鉴》,教我们如何比对查询。
“是向日葵!”小芳最先叫出来,她的植株长出了毛茸茸的圆叶。
“我的是凤仙花,”大毛宣布。
我的植株长得很慢,叶子形状奇特,图鉴上找不到匹配的。李老师也说不准是什么,这让我更加好奇,每天观察得更加仔细。
春天来了,我们的植株被移栽到教室外的一小片空地上。李老师带着我们松土、施肥,教我们辨认蚜虫和青虫,告诉我们什么是有益的昆虫。
“老师,你怎么懂这么多?”二狗问。
李老师正在教我们做稻草人驱鸟,手指灵活地捆扎着稻草:“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然后自己又发现了一些。”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突然问。我们对李老师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从城里来的。
李老师停顿了一下:“一个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有种复杂的神情:“因为这里需要老师。”
初夏时分,我们的植物开花了。小芳的向日葵高高挺立,开出比脸还大的黄花。大毛的凤仙花粉嫩娇艳。而我的植物终于揭晓身份——是一株矮种的番茄,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最让我们惊讶的是,李老师的那包“花种”里,竟然还有辣椒、茄子和南瓜。我们的教室门前成了一片小小的菜园。
李老师教我们如何授粉,如何判断果实是否成熟。当第一个番茄变红时,他让我摘下来。
“尝尝看。”他说。
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溢满口腔,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番茄。
“明年我们可以种更多,”李老师计划着,“甚至可以卖掉一些,给学校买新书。”
但我们没有明年了。
夏末的一天,镇上的干部来到学校,说村小学要被合并到镇中心校去。
“学生太少,资源有限,”干部解释说,“镇上的条件更好。”
李老师沉默地听着,最后只是问:“那这些孩子怎么办?有些人家可能付不起去镇上的车费。”
干部摇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老师要走的那天,我们把最后一批成熟的蔬菜摘下来,塞进他的行李中。小芳哭得眼睛红肿,二狗低着头不肯说话。
“老师,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李老师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身后那片小小的菜园:“有些东西一旦种下,就会一直生长。”
他走后不久,我也去了镇上的中学。村小学被废弃了,教室的门窗被钉上了木板。
但奇怪的是,第二年春天,那片菜园自己长出了新苗。可能是落地的种子,可能是风带来的,那片土地不再荒芜。
中学里,我选择了生物兴趣小组。当老师问起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时,我说起了李老师和那包神秘的种子。
大学我读了植物学。实验室里,当我第一次通过显微镜看到植物细胞的精细结构时,突然想起了李老师的话:“每颗种子都有自己的时间。”
是的,他播下的种子,在我这里找到了它的时间。
去年冬天,我听说村里的老小学被改造成了社区中心。我回去看时,发现院子里的菜园还在,被老人们照料得郁郁葱葱。
“这是传统了,”一位老人告诉我,“每年春天,孩子们都会来这里种点东西。”
社区中心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李老师和我们在菜园前的合影。照片下面有一行字:“教师播下的好奇之种,会永远盛开。”
我看着照片上李老师温和的笑容,突然明白他那包种子根本不是随机的。他精心选择了每种蔬菜花卉的种子,计算着它们发芽、生长、开花的时间,就像计算着如何在我们心中种下好奇与求知。
离开时,我在社区中心的图书角留下了几本植物图鉴和一包混合种子。包装上我没有写任何说明,只简单标注:“种下去,每天观察。”
有些种子会腐烂,有些会被鸟啄食,但总有一些会找到合适的土壤,在无人注意的某天破土而出,然后一直生长,开花,结果。
永远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