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树
老刘头死了。
消息是村口卖豆腐的老张传来的。那天清晨,我正蹲在自家门前喝粥,老张推着他的豆腐车经过,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听说了吗?老刘头昨晚上走了。"老张停下车子,用围裙擦了擦手。
我放下碗,粥还冒着热气。"怎么死的?"
"说是半夜心梗,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老张叹了口气,"他那个傻儿子还抱着他爹哭呢,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点点头,继续喝我的粥。老张推着车走了,车轮声渐渐远去。
老刘头是我们村里的老好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有个傻儿子,四十多岁了,智力还停留在七八岁的样子。村里人都叫他"傻根"。傻根娘死得早,老刘头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我记得小时候,傻根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他们朝他扔石子,叫他"傻子"。老刘头从不发火,只是默默地拉着傻根的手回家。第二天,他还会给那些孩子的家里送些自己种的蔬菜。
"老刘头就是太老实了,"我爹常说,"这年头,老实人吃亏。"
老刘头确实吃了不少亏。村里分地的时候,他分到的都是最贫瘠的;卖粮食的时候,粮贩子总压他的价;就连傻根被人欺负,他也从不计较。
"吃亏是福。"老刘头总是这么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葬礼那天,村里来了不少人。老刘头没什么亲戚,来的人大多是受过他帮助的。王寡妇带着她瘫痪的儿子来了,老刘头生前常帮他们挑水劈柴;李老师也来了,他儿子上大学时,老刘头偷偷塞过两千块钱。
傻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衣服,跪在灵堂前。他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爹躺在那里,怎么叫都不答应。他的哭声很大,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别哭了,你爹去好地方了。"有人安慰他。
"爹说带我去的......"傻根抽噎着说,"爹说等枣树结果了,带我去赶集......"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葬礼结束后,问题来了——傻根怎么办?村委会开了个会,讨论要不要把他送到县里的福利院。
"送去吧,咱们村谁有工夫照顾一个傻子?"村主任说。
"就是,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有人附和。
我坐在角落里,想起老刘头生前对我说过的话。那是去年冬天,我在村口遇见他,他正牵着傻根的手散步。
"小陈啊,"他叫住我,"我要是哪天走了,傻根就拜托你们多照应了。"
我当时随口应了声"好",没想到竟成了他最后的嘱托。
"要不......我来照顾傻根吧。"我听见自己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我。
"你?"村主任皱眉,"你自己家都顾不过来,还管个傻子?"
"老刘头帮过我家。"我说,"我爹生病那年,是他天天来帮忙煎药。"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最后,村主任叹了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傻根搬进了我家。他什么都不会做,连吃饭都要人提醒。我媳妇起初很不乐意,整天板着脸。
"就当积德吧。"我对她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傻根虽然傻,但他记得老刘头教他的一切。他会扫地,会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甚至会帮我喂鸡。每当做完一件事,他就站在那儿,等着别人夸他,像个孩子一样。
春天来了,老刘头家的枣树开花了。傻根每天都要跑去看,然后回来告诉我:"枣树开花了,爹说要结果了。"
夏天,枣子熟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我带着傻根去摘枣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爹说枣子甜。"他塞了一颗进嘴里,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们摘了两篮子枣子,一篮子留着自己吃,一篮子我让傻根提着,挨家挨户送给村里人。
"爹说要分享。"傻根认真地重复着老刘头的话。
人们接过枣子,表情复杂。有人摸摸傻根的头,有人偷偷塞给他几块钱,他都不要。
"爹说不能要别人的钱。"他固执地说。
秋天,村里修路,要砍掉几棵树,其中就有老刘头家的枣树。傻根听说后,跑到树底下抱着树干不撒手。
"不能砍!爹种的!"他哭喊着。
修路的工人没办法,只好来找我。我赶到时,看见傻根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树上,脸上全是泪痕。
"下来吧,"我对他说,"树老了,该休息了。"
"爹说枣树会一直活着。"傻根抽泣着说。
我抬头看着那棵枣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老刘头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我记得。那时我问他为什么总对那棵枣树说话,他笑着说:"树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美德就像这枣树,常青不衰。"
最后,我向村委会求情,保下了那棵枣树。路稍微绕了个弯,多花了些钱,但没人反对。
冬天又来了。第一场雪落下时,傻根拉着我去看枣树。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像是给树披上了白纱。
"爹说冬天树睡觉,春天就醒了。"傻根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突然明白了老刘头的话。美德就像这棵枣树,看起来冬天枯死了,但根还活着,来年又会发芽、开花、结果。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老刘头死了,但他种的树还活着,他教给傻根的道理还在,他留在村里的善行还在人们的记忆中。这些,都是常青的。
雪越下越大,我和傻根往家走。身后,那棵老枣树静静地立在雪中,等待着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