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儿子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在打铁时突然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他留给我的,除了三间漏雨的瓦房,就是那个黑黢黢的铁匠铺。
“小崽子,记住。”父亲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腕,他的手像老树根一样粗糙,“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抱怨。你得先成为那个改变。”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得自己抡起那柄五斤重的铁锤。
镇上的人都摇头。李屠夫拍着我的肩膀说:“狗子,把这铺子卖给我改肉铺吧,你还能得几个钱。”连最和善的王婶也叹气:“可怜见儿的,这么瘦,哪抡得动锤子。”
我没说话。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生起了炉火。
第一锤砸下去,火星四溅,烫伤了我的胳膊。第二锤落偏了,铁块飞出去差点砸到我的脚。第三天,我打出的镰刀弯得像月牙,刘老六拿来割麦,反而割伤了自己的手。
“狗子,算了吧。”刘老六包着流血的手指,“你这手艺,饿死算了。”
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手——满是水泡,又红又肿。
那天晚上,我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啃着冷馒头。我想起了父亲。他不是镇上最好的铁匠,但他的锄头最耐用,菜刀最锋利。人们常说:“张铁匠打的东西,能用一辈子。”
“你得先成为那个改变。”父亲的话突然在我脑子里响起来。
我扔下馒头,冲回铁匠铺。炉火已经灭了,我重新生起来,把白天打坏的那把镰刀扔进火里。
烧红,捶打,淬火。再烧红,再捶打,再淬火。一遍又一遍。
天快亮时,我打出了人生中第一把像样的镰刀。我的手抖得拿不住筷子,但心里有什么东西扎下了根。
一个月后,赵寡妇来找我修锄头。她丈夫去年死了,留下三亩地和四个孩子。
“狗子,能修不?”她怯生生地问,“王铁匠那要五文钱,我...我只有三文。”
我看着她磨破的袖口和开裂的手指甲,想起父亲生前常说:“对苦命人,能帮就帮。”
我修好了锄头,还重新打了刃。“三文够了。”我说。
赵寡妇愣了下,眼眶突然红了。“谢谢你,狗子。”她走时步子轻快了些。
那天晚上,我少赚了两文钱,但睡得特别踏实。
渐渐地,来找我打铁修具的人多了起来。我不像父亲那样手艺精湛,但我肯花时间。王铁匠一袋烟功夫能打两把锄头,我打一把就要半天。可我打的东西,渐渐也有人夸“扎实”。
夏天最热的时候,村里闹了旱灾。庄稼蔫在地里,井水一天比一天少。男人们聚在村头老槐树下骂天骂地,骂官府不放粮。
我听着他们骂了一下午,然后默默回了铁匠铺。
第二天,我开始打井钻。人们围过来看热闹。
“狗子,你打这做啥?” “钻井。”我说。 “能行吗?往年都是去县里请匠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打了三天钻头,又做了钻架。第四天清晨,我把家伙拖到村西最低洼的地方开始钻井。
第一天,钻下去三尺,不见水。 第二天,钻下去六尺,还是干的。 第三天,我的手上全是血泡,钻到九尺深,泥浆开始变湿。
围观的从嘲笑变成沉默,又从沉默变成帮忙。李屠夫拿来绳子,刘老六换我钻了一会儿,连最懒散的赵二都帮忙抬土。
第七天下午,钻到十五尺深时,一股清泉突然喷涌而出。
人群爆发出欢呼。孩子们光着脚在水坑里蹦跳,女人们忙着接水,男人们拍着我的背,拍得生疼。
那天晚上,村长拎着一壶酒来找我。“狗子,你救了全村。”他说。
我摇摇头:“是大家一起钻的井。”
“是你先拿起钻头的。”村长倒了两碗酒,“你爹在世时常说——要想看见改变,先得自己成为改变。你现在懂了。”
我端着酒碗,突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那年旱灾,我们村是附近唯一自己打出井的村子。没人饿死,没人逃荒。
后来我的铁匠铺越来越忙。我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赵寡妇的大儿子,一个是刘老六的小儿子。我教他们打铁,也教他们那句话。
如今我六十岁了,铁匠铺变成了镇上最大的农具铺子。镇上人不再叫我“狗子”,而是叫“张师傅”或者“老张头”。
昨天下午,小孙子坐在我膝头问:“爷爷,为什么咱们镇上的路最平,井最多,学校最大?”
我摸着他的头,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和他手中沉重的铁锤。
“因为啊,”我说,“当你希望看见什么改变时,你得先自己成为那个改变。”
夕阳西下,远处传来了打铁的声音——那是我的徒弟们在干活。一声一声,坚定而有力,像心跳,像时光,像改变正在发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