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替代
老张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吹遍了整个棉纺厂。人们先是惊讶,然后摇头,最后继续低头干活。只有车间主任老王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三号车间的方向,手里的搪瓷缸子微微发抖。
"老张死了。"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三号车间的织布机还在转,声音却和往常不一样了。老王知道,那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老张走路总是先抬左脚,右脚拖着地,发出一种特殊的"沙沙"声。三十年了,这声音就像车间的背景音乐,没人注意,但一旦消失,所有人都觉得少了什么。
老张是厂里最老的保全工。所谓保全工,就是负责修理织布机的。这工作不体面,整天和机油、扳手打交道,手上永远洗不干净。但老张干了一辈子,从十八岁进厂,到五十八岁死在岗位上,整整四十年。
老王还记得老张死的那天。那是星期三,天气闷热。老张蹲在3号织布机下面修传动轴,突然就倒下了。工人们围过去时,他已经没了呼吸,手里还攥着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扳手。
"猝死。"医生说,"过度劳累。"
葬礼很简单。厂里出了五百块钱,工会出了三百,工友们凑了两百。老张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他儿子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老王看着那张黑白照片,老张还是那副样子——皱巴巴的工作服,乱糟糟的头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嘲笑什么。
"老张走了,机器谁来修?"厂长在葬礼后问老王。
"让小刘顶上吧,他跟着老张学了三年。"老王说。
小刘是厂里的大学生,戴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老张生前常说:"这小子聪明,就是手笨。"但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第一周,3号车间的产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小刘修机器要查手册,要量尺寸,要反复调试。老张从来不用这些,他用耳朵听,用手摸,用鼻子闻。机器有什么毛病,他一站过去就知道。
"传动轴松了。"老张会这样说,然后蹲下去,三下五除二就修好。
小刘不行。他得先停机,拆开防护罩,用仪器测量,再对照手册调整。一台机器修下来,少则半小时,多则半天。
第二周,厂长把老王叫到办公室。
"这样下去不行,"厂长敲着桌子,"这个月完不成任务,大家都别想拿奖金。"
老王没说话。他知道厂长接下来要说什么。
"再招个保全工吧,有经验的。"
招工启事贴出去三天,来了五个人面试。一个比一个能吹,说什么"精通各种纺织机械","二十年维修经验"。老王让他们去修3号机,没一个能在一个小时内找出毛病。
"都是骗子。"老王对厂长说。
厂长叹了口气:"那就让小刘继续干吧,慢就慢点。"
一个月后,3号车间恢复了正常生产。不是小刘技术变好了,而是工人们学会了将就。机器有点小毛病,能转就继续转,实在不行了再叫小刘。产量勉强达标,但废品率翻了一番。
老王每天都要去3号车间转几圈。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后来才明白,是少了老张骂人的声音。老张脾气不好,看到工人操作不当就会骂:"你他娘的会不会干活?这样下去机器早晚被你整报废!"工人们表面上讨厌他,背地里却说:"老张骂得对。"
现在没人骂了。小刘总是客客气气的:"王师傅,这个地方是不是应该这样操作?"工人们当面点头,转身就按老办法干。
春天来了,厂里决定更新设备。新机器从德国进口,全自动,带电脑控制。安装那天,德国来了个工程师,金头发,蓝眼睛,说一口蹩脚的中文。
"这机器,很先进,"工程师拍着机器说,"一般不会坏,坏了有电脑诊断。"
老王问:"那还要保全工吗?"
工程师笑了:"需要,但要求很高,要懂电脑,会英语。"
老王看了看小刘,小刘眼睛发亮:"我可以学!"
新机器运转得很好,产量提高了,质量也稳定了。厂长在大会上表扬了小刘:"年轻人就是有文化,学东西快!"
老王坐在台下,突然想起老张。如果老张还在,他会说什么?大概会撇撇嘴,说:"花里胡哨的,还是老机器实在。"
夏天最热的时候,厂里出了一次大事故。新机器的电路短路,引发小火灾。虽然及时扑灭,但生产线停了整整两天。德国工程师一时过不来,小刘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错误代码束手无策。
"要是老张在就好了,"一个老工人说,"他肯定有办法。"
老王苦笑。老张连电脑开关在哪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但奇怪的是,他也这么想:要是老张在就好了。
火灾之后,厂里决定保留几台老机器,"以防万一"。老王主动要求调到老车间,负责那几台老掉牙的织布机。那里又热又吵,但老王觉得踏实。
有一天,他在整理工具柜时,发现了老张的工具箱。那是一口木头箱子,边角都磨圆了,盖子上的"张"字依稀可见。老王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扳手、锤子、螺丝刀,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就像老张还在时一样。
老王拿起那把最常用的扳手,手柄上缠着胶布,那是老张为了防止打滑自己缠的。胶布已经发黄,但依然牢固。老王突然明白了,老张走了,但他修过的机器还在,他用过的工具还在,他教过的人还在。
那天晚上,老王梦见老张。梦里老张还是那副模样,蹲在机器旁,头也不回地说:"老王啊,这机器得换个轴承了。"
醒来后,老王去了趟老张家。老张的老婆开了门,眼睛还是红红的。
"嫂子,我想来看看。"老王说。
老张的老婆让他进了屋。屋里摆设很简单,墙上挂着老张的遗像,下面摆着那套他生前最常穿的工作服。
"老张走之前,说过什么吗?"老王问。
老张的老婆摇摇头:"他就说累,想睡会儿。"顿了顿,她又说:"不过前几天,他说厂里新来的机器用不着保全工了,他这样的老家伙该淘汰了。"
老王心里一紧。
"他还说,"老张的老婆抹了抹眼睛,"他说他修了一辈子机器,最骄傲的不是修好了多少台,而是他修过的机器,别人修不好。"
老王离开时,老张的儿子追出来,递给他一个小布包。
"我爸留给你的,"年轻人说,"他说你知道怎么用。"
老王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自制的小工具,专门用来调整老式织布机的张力。这种工具买不到,是老张自己做的,全厂只有这一把。
回到厂里,老王去了老车间。3号织布机又出毛病了,小刘正满头大汗地翻手册。老王走过去,掏出那把工具,三两下就调好了。
"王师傅,你真厉害!"小刘推了推眼镜,"这是什么工具?我怎么没见过?"
老王看着手里的工具,轻声说:"这是老张做的,全世界只有这一把。"
机器又转起来了,声音和以前一样。老王站在那儿,仿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沙沙"声——左脚抬起,右脚拖地。
他终于明白,有些人走了,就像机器少了个零件,看似能转,却再也转不对了。老张就是这样的人——他举世无双,无人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