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 0 个字 ⏱️ 0分钟

一个有趣的故事

李老头死了。

消息是王二狗传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我家院子,手里还拎着半瓶白酒,那是他每天早上的习惯。

“李老头死了!”他喊道,声音里带着某种奇特的兴奋。

我正蹲在门槛上刷牙,满嘴泡沫。听到这话,我停了下来,牙刷还含在嘴里。

“怎么死的?”我问。

“有趣得很。”王二狗说,他灌了一口白酒,用袖子擦擦嘴,“有趣得很。”

李老头是我们村里最老的人。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去年村委会统计人口,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最后说:“我出生那年,村口那棵大槐树才碗口粗。”

那棵槐树现在要三个人才能合抱。

李老头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老屋里。那屋子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得厉害,下雨天漏水,冬天漏风。村里几次说要给他修葺,他都摆摆手:“修它做啥,够我住就行了。”

他靠编竹筐为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在院子里劈竹子,编筐子。他的手很巧,编的筐子又结实又好看。村里人都爱买他的筐子,虽然现在塑料筐便宜,但大家还是习惯用他的竹筐。

“到底怎么死的?”我吐掉嘴里的泡沫,又问了一遍。

王二狗神秘地笑了笑:“你猜。”

我不喜欢猜谜。我继续刷牙,咕噜咕噜地漱口。

“他是笑死的。”王二狗终于说。

我愣住了。笑死的?我只听说过哭死的,累死的,病死的,还没听说过笑死的。

“真的,”王二狗说,“昨天下午,他在院子里编筐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喘不过气。隔壁张婶听见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客人。过来一看,李老头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没气了。”王二狗说,“笑着笑着,突然就没声了。张婶以为他笑累了,歇会儿。等了半天没动静,走过去一看,人已经没了。”

我放下牙刷和杯子,觉得这事确实有点意思。

我们决定去看看。王二狗,我,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一起往李老头家走去。

路上,大家议论纷纷。

“笑死的?这死法新鲜。”

“李老头平时不爱笑啊,怎么突然就笑成那样?”

“是不是中邪了?”

“中什么邪,这都什么年代了。”

李老头的院子门开着。我们走进去,看见他躺在院子中央,脸上还带着笑容。那笑容很特别,不是普通的笑,是一种极度开心的笑,嘴角咧得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村医老赵已经在那儿了。他检查了一番,摇摇头:“没救了。确实是笑死的,笑得太厉害,心脏承受不了。”

“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人问。

没人知道。

张婶说,她当时问李老头在笑什么,李老头只是指着面前的竹筐,笑得说不出话。

我们看向那个竹筐。那是一个普通的竹筐,和平时李老头编的没什么两样。竹子青黄相间,编得密实整齐。

“也许筐子里有什么?”有人说。

我们把筐子翻来覆去地看,什么特别的也没发现。

李老头的葬礼很简单。村里出钱买了口棺材,把他埋在了后山。下葬那天,来了不少人。大家站在坟前,表情都有些奇怪。想哭,又觉得这死法不该哭;想笑,又觉得在葬礼上笑不合适。于是大家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村长说了几句悼词,大意是李老头一生勤劳朴实,与人为善,最后走得也很安详,没受罪。说到“安详”时,村长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太准确。

葬礼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家。生活照旧,太阳照常升起,田地里的庄稼照样生长。只是少了一个编竹筐的老人。

过了几天,王二狗又来找我。他说他知道了李老头为什么笑。

“为什么?”我问。

“我昨天去李老头家收拾遗物,”王二狗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本子。你猜是什么?”

“日记?”

“不是,”王二狗摇头,“是一本笑话集。李老头自己写的笑话集。”

我来了兴趣。

王二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念道:

“1983年4月12日,王二狗喝醉了,抱着村口的老母猪叫媳妇。”

我噗嗤一声笑了。

王二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翻过一页,又念:

“1991年夏天,张寡妇洗澡,赵老四偷看,被张寡妇一盆洗脚水泼了个透心凉。”

我笑得更大声了。

王二狗继续翻着本子,一条条地念:

“2005年,村长的儿子高考落榜,躲在玉米地里哭,被蚊子咬了一身包。”

“2010年,刘老太过寿,儿子买了个大蛋糕,被孙子一头扎了进去。”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这小本子里记的都是村里几十年来的趣事糗事,有些我们还记得,有些已经忘了,有些发生在我们出生之前。

“但这和李老头笑死有什么关系?”我问。

王二狗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行字,墨迹还很新:

“今天,我想起所有这些事,突然觉得,这有点像个有趣的故事。”

我愣住了。

王二狗说,他查了日期,李老头写这行字的那天,正是他去世的日子。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说,“李老头是看着自己记录的这一生,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就笑了?”

“不只是可笑,”王二狗说,“是有趣。”

我们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王二狗说:“其实,李老头的一生挺苦的。年轻时娶过媳妇,难产死了,一尸两命。之后他就再没娶,一个人过了一辈子。饥荒那年,他差点饿死。文革时候,因为他爷爷是地主,被批斗得厉害。改革开放,别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他年纪大了,出不去,只能编筐子糊口。这么苦的一生,他怎么就觉得有趣呢?”

我想了想,说:“也许正因为苦,才需要找出点趣味来。”

王二狗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懂,我也不懂。

我们拿着那个小本子去找村长。村长看了,沉默良久。最后他说,这本子得留着,这是村里的历史。

但村长老婆不同意。她说这里面记的都是大家的糗事,传出去不好听。她要把本子烧了。

争论了一番,最后达成妥协:本子由村委会保管,不对外公开。

李老头的屋子空了。村里商量着怎么处理。有人说拆了盖新的,有人说留着当仓库。还没商量出结果,春天就到了,农忙开始,这事就搁置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们照常劳作,照常生活。只是偶尔,有人会想起李老头,想起他是笑死的,就会忍不住笑一下,然后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有一天,我在田里干活,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看着远处忙碌的村民,看着他们弯腰插秧的背影,看着他们偶尔直起腰来捶背的动作,看着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玩耍,看着牛在路边吃草,看着天上的云缓缓飘过。

突然,我也笑了。

王二狗路过,问我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有点像个有趣的故事。”

王二狗愣了愣,然后也笑了。

是啊,这漫长而艰辛的生活,这充满苦难和不如意的人生,仔细想想,确实有点像个有趣的故事。

就像李老头最后明白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