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力
陈老头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手里攥着一根竹竿,线垂进浑浊的河水里。天还没亮透,晨雾像一层薄纱罩在水面上。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鱼篓里空空如也。
“老陈,又没钓着?”路过的村民笑着打趣。
陈老头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仿佛那小小的红色一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村里人都说陈老头傻。六十五岁的人了,不想着享清福,天天跑来河边钓鱼,却总是一无所获。有人给他送网,他不要;有人教他用药,他摇头。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拿着那根破竹竿,从黎明坐到黄昏。
陈老头的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开着小轿车回来过几次,要接他去城里住。他不去。
“爹,您这钓的是什么鱼?一年也见不着您钓上一条。城里公园的鱼池里,鱼多得能跳上岸来。”
陈老头只是摇头:“你不懂。”
儿子确实不懂。就像他不懂为什么父亲不肯卖掉老屋,不肯离开这个穷村子。就像他不懂为什么母亲去世十年了,父亲还是每天清早去坟前坐上一会儿,拔拔草,说说话。
夏天来了又走,河边的芦苇黄了又绿。陈老头的背更驼了,但每天清晨,他还是准时出现在河边,握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竿。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开发商,说要在这里建度假村,所有沿河的土地都要征收。村民们欢天喜地,算着能拿到多少补偿款。只有陈老头不肯签字。
开发商亲自上门,把一沓钱放在桌上。
“老爷子,这价钱不低了。您这破房子,我这是给您送钱来了。”
陈老头眼睛看着门外:“不卖。”
“为什么?您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等的东西还没来。”
开发商笑了:“您等什么?这穷地方能等来什么?”
陈老头不再说话,拿起竹竿又要去河边。开发商恼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项目是上面批的,您不搬也得搬。”
第二天,推土机就开到了河边。村民们围在一旁,既兴奋又忐忑。陈老头还是坐在老位置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推土机的轰鸣声惊动了整个村子。司机按喇叭,示意陈老头让开。老人不动,像河滩上的一块石头。
开发商走过来:“老爷子,再不让开,我可就不客气了。”
陈老头缓缓起身,却不是让开,而是走向推土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爬上了驾驶室旁的踏板,对司机说了几句话。司机愣了愣,然后熄了火。
后来没人知道陈老头对司机说了什么。只知道推土机再没启动,开发商气急败坏地走了,说明天带警察来。
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河水涨得老高。第二天警察来时,河边围了一大群人。陈老头还是坐在老地方,鱼竿稳稳握在手中。
开发商指着老人对警察说:“就是他,妨碍施工。”
老警察看了看陈老头,又看了看汹涌的河水,忽然皱了眉:“这水位不对。”
话没说完,上游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有人尖叫:“垮坝了!快跑!”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浑浊的河水像野兽般扑来,瞬间淹没了河滩。推土机在洪水中像玩具一样被冲走,开发商刚才站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汪洋。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陈老头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没人看见他如何准确地指向高处的小路。村民们跟着他指的方向跑,全都安全撤到了山坡上。
洪水退去后,河滩上一片狼藉。推土机歪在泥泞中,成了废铁。开发商不再提建度假村的事,村民们也不再羡慕那些差点到手的补偿款——他们后怕地想起,如果推土机真的动了工,那天早上就会有几十个工人在河滩上干活。
陈老头还是每天去河边钓鱼。不同的是,现在偶尔会有村民坐下来,陪他一起等。
一个月后的清晨,陈老头的鱼竿突然弯成了弓。经过半个小时的较量,他拖上来一条巨大的青鱼,足足有十斤重。
村里人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说这是河里的鱼王,至少活了二十年。
陈老头轻轻取下鱼钩,摸了摸鱼背,然后弯腰把它放回了河里。大鱼摆尾游走,消失在深水中。
“您怎么放了?”有人不解。
陈老头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缓缓道:“我等它不是为了吃。”
后来儿子又回来过一次,还是劝他去城里。陈老头依然摇头。
儿子无奈地问:“爹,您到底在等什么?”
陈老头沉默许久,最后说:“我在等你明白,有些东西急不得。就像你妈病的那会儿,医生说没救了,我还是每天给她读诗,擦了三年身子。最后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儿子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看见父亲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河流,那眼神他从未读懂过。
那天傍晚,儿子没有回城。他买了根鱼竿,第二天清早陪着父亲一起坐在了河边。雾还是那么浓,水面还是那么平静,红色浮标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
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钓到。但当太阳升起,阳光穿透晨雾照在河面上时,儿子忽然理解了什么是无声的力量。
它不是不动,而是在动与不动之间,找到了一种永恒的节奏。就像河水永远流淌,就像老人永远等待,就像生命在无声中完成的那些最艰难的事。
陈老头轻轻调整了一下握竿的姿势,动作熟练得像呼吸。儿子学着他的样子,也调整了自己的手势。
河面上,浮标微微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