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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债

天还没亮透,老陈就醒了。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麻雀叽喳,数着天花板上第几条裂缝会最先掉下灰来。这条裂缝他数了五年,从儿子考上县一中那天开始数的。

厨房里传来老伴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老陈翻了个身,木板床吱呀作响。他知道,老伴又在熬那锅能苦出胆汁的中药了。

“今天该去刘老四那儿了。”老伴端着药碗进来,碗里冒着热气。

老陈没接话。他盯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想起昨天刘老四说的话:“老陈啊,再宽限三天,就三天。娃他娘住院了,实在是...”

刘老四欠他八千块。八千块,是老陈在建筑工地扛三个月水泥的钱。

“听见没?”老伴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今天必须去要。小辉的补习费不能再拖了。”

小辉是他们的孙子,在县里读高三。儿子和儿媳在深圳打工,三年没回来了。

老陈终于坐起来,端起碗一口气喝完。苦,真苦。苦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子里的老汉,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沟壑纵横,像被犁过的地。

出门时,老伴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好好说,别吵架。”

老陈点点头。他知道老伴的意思。刘老四不仅是他的债主,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走到村口,老陈看见刘老四蹲在自家杂货店门口抽烟。店门关着,玻璃上贴着“暂停营业”的纸条。

“来了?”刘老四抬头,眼睛红肿。

老陈在他旁边蹲下,从兜里掏出烟,递过去一根。两个老汉就那样蹲在路边,一言不发地抽烟。

“娃他娘怎么样了?”老陈问。

“肝癌,晚期。”刘老四吐出一口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老陈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来,去年刘老四的妻子还来工地给他们送过饭,一个人拎着二十多个饭盒,爬六层楼,气都不喘。

“需要多少钱?”

“十万。手术费。”刘老四把烟头摁灭,“我把店盘出去了,还差五万。”

老陈不说话了。他摸摸口袋,里面装着老伴给他的两千块钱。这是他们攒了半年,准备给孙子交补习费的。

“小辉马上高考了。”老陈说,像是在解释什么。

“知道。”刘老四站起来,“你那钱,我下个月一定还。”

老陈也站起来。他看见刘老四杂货店的橱窗里还摆着那种五毛钱的棒棒糖,小辉小时候最爱吃。每次他来,刘老四都会偷偷往小辉口袋里塞两根。

“走吧。”老陈说。

“去哪?”

“去医院。”老陈掏出那两千块钱,塞到刘老四手里,“先拿着。”

刘老四愣住了:“你这是...”

“就当是为明天积点德。”老陈说,声音很轻,“万一哪天,躺在那床上的是我呢?”

两个老汉一前一后往车站走。路上遇到卖糖炒栗子的,老陈买了一包。他记得刘老四的妻子爱吃这个。

到医院时,已是中午。病房里挤满了人,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刘老四的妻子躺在最里面的床上,瘦得脱了形。

“嫂子。”老陈叫了一声。

女人睁开眼,笑了:“老陈来了。”

老陈把栗子放在床头柜上:“给你买的。”

“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女人说,声音虚弱。

老陈坐了一会儿,看刘老四给妻子喂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刘老四结婚那天,他们一群人去接亲,新娘子穿着红棉袄,笑得像朵花。

“我出去一下。”老陈说。

他走到缴费处,排队的人很长。轮到他的时候,他掏出银行卡:“给306床充五千。”

那是他全部的积蓄。本来打算等孙子考上大学,给他买台笔记本电脑的。

回病房的路上,老陈走得很慢。他想,老伴知道了肯定会骂他。小辉知道了会不会怪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今天不做这件事,明天的自己会看不起今天的自己。

下午,老陈要回去了。刘老四送他到医院门口。

“钱...”刘老四开口。

“别提钱。”老陈打断他,“先把病治好。”

公交车来了,老陈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动时,他看见刘老四还站在那儿,不停地挥手。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老伴坐在桌前等他,桌上摆着两盘菜。

“要到了吗?”老伴问。

老陈摇头。

老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要是能要到,老陈早就回来了。

吃完饭,老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在电话那头抱怨,说工作累,工资低,房租又涨了。

“小辉怎么样?”老陈问。

“刚给他打过电话,说模拟考成绩出来了,年级第十八。”

老陈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睡前,老伴突然说:“刘老四家的事,我听说了。”

老陈没吭声。

“你给他钱了?”老伴问。

“嗯。”

“多少?”

“五千。”

老伴不说话了。黑暗中,老陈听见她翻身的聲音。

“应该的。”良久,老伴说,“谁还没个难处。”

老陈的眼睛湿了。他伸手,握住老伴粗糙的手。

第二天一早,老陈又去了工地。包工头说,最近活少,只要十个人。老陈赶紧举手,生怕选不上。

扛水泥的时候,他格外卖力。一袋水泥五十斤,他一次扛两袋。工友笑他:“老陈,这么拼命干嘛?”

老陈笑笑,没说话。他想起小辉上次回来,说想考北京的大学。北京的大学好啊,就是学费贵。

中午休息时,老陈给刘老四发了条短信:“钱不够再说。”

刘老四回得很快:“谢谢。娃他娘今天精神好些了。”

老陈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啃他的馒头。今天的馒头,好像没那么硬了。

晚上收工,老陈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路过村口的小学,他看见墙上新刷了一行标语:

“让今天为明天增值。”

老陈停下脚步,看了很久。夕阳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

他想,今天的辛苦,是为了孙子明天的大学路;今天借出去的钱,是为了朋友明天的希望;今天扛的水泥,是为了老伴明天的药费。

所有的今天,都在为某个明天积蓄力量。

回到家,老伴告诉他,小辉来电话了,说这次模拟考又进步了两名。

“他说什么了?”老陈问。

“他说,让爷爷奶奶保重身体。”老伴说,“等他考上大学,接我们去北京看看。”

老陈笑了。他去厨房,给老伴热药。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但今天,老陈觉得,这苦味里,好像透着一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