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记
李卫东的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三根指头握着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牢记使命”四个字。粉笔灰簌簌落下,像北方的雪。
那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三个月。李卫东被派往灾区搭建临时学校。他原本是东北一家机械厂的工程师,地震改变了一切。他的左手就是在救援中被倒塌的梁柱压坏的,小指和无名指没能保住。
“老师,你的手还疼吗?”坐在第一排的小女孩问。她叫小花,八岁,父母都埋在了废墟下。
李卫东摇摇头,用残缺的左手笨拙地拍了拍胸前的党徽:“不疼了。我们有使命要完成。”
临时教室是用防水布和木头搭成的,三十多个孩子挤在一起。他们的眼睛都盯着黑板,盯着那四个字。李卫东知道,这些孩子大多成了孤儿。他知道,他们的使命就是活下去。
“牢记使命。”李卫东念了一遍,声音沙哑。然后他问孩子们:“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重建家园!”孩子们齐声回答。这是他们这些天一直在重复的口号。
小花却举起了手:“老师,我的使命是记住爸爸妈妈的样子。”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李卫东看见几个孩子低下头,偷偷抹眼泪。
“对,”李卫东说,“记住,也是一种使命。”
那天放学后,李卫东没有回临时宿舍,而是走向了一片废墟。那里曾经是唐山市图书馆。他在瓦砾中翻找,找到几本残破的书。他把它们小心地装进随身的帆布包。这是他的习惯,每天都会在废墟中寻找还能阅读的书籍。
回到宿舍,他在煤油灯下修补那些书页。用胶水粘合撕裂处,用牛皮纸加固封面。这项工作让他感到平静。手指的残缺使这工作变得困难,但他从不急躁。
“李工,又捡破烂回来了?”同屋的小张翻了个身,嘟囔道。
李卫东没回答。他知道小张不理解。小张认为他们的使命是尽快重建工厂,恢复生产。这没错,但李卫东觉得,有些东西比钢筋水泥更重要。
第二天,他带给小花一本修补好的《安徒生童话》。
“谢谢老师。”小花把书紧紧抱在胸前。
“你的使命完成得怎么样了?”李卫东问。
小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有点怕。怕时间久了,会忘记妈妈的声音。”
李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那就写下来。把所有记得的都写下来。”
小花接过笔记本,眼睛亮了。
1983年,临时学校变成了正式学校,砖瓦结构,两层楼高。李卫东决定留下来。机械厂多次来信催他回去,他都拒绝了。有人说他傻,放弃工程师的职位在这里当小学老师。他不解释。
他教语文,也教数学。每天放学后,他仍然会在县城里转悠,收集散落的书籍。七年间,他收集修补了近三千本书,在学校里建了个小小的图书室。
小花成了图书室的管理员。她已经十四岁,梳着两条整齐的辫子。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关于父母的一切:父亲喜欢在晚饭后拉二胡,母亲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们结婚十周年那天一起去照相馆拍了合影...
“老师,我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一天整理图书时,小花对李卫东说。
李卫东正在往书架上放书,他的左手仍然不太灵活,但已经习惯了。“记忆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就越能想起来。”
“可是,”小花犹豫了一下,“有些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记得,还是后来想象的。”
李卫东点点头:“那就记住这种感觉。这也是使命的一部分。”
1992年,李卫东收到一封信,是小花写来的。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中文系。信里写道:“老师,您教会我两件事:一是牢记,二是使命。现在我明白了,牢记不是为了活在过去,而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我的使命是成为一名作家,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李卫东把信读了三遍,然后锁进抽屉。那里已经有一叠小花的信,从初中到高中,每年一封。他从不回信,但每一封都妥善保存。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里,翻开一本相册。里面是地震前后的唐山。废墟与重建,死亡与新生。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照片,残缺的部分恰好遮住了一处废墟的影子。
2008年,汶川地震。李卫东已经退休,却主动报名参加救援支援队。校长劝他:“李老师,您都六十多了,让年轻人去吧。”
李卫东摇摇头:“这是我的使命。”
在汶川,他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场景:倒塌的房屋,悲痛的面孔,还有孩子们茫然的眼神。他被分配到一所临时学校帮忙。
一天,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教孩子们写字。黑板上是四个字:牢记使命。
“小花?”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女子转过身,果然是当年的小花。她已经三十多岁,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眼角有了细纹。
“老师!”她跑过来,紧紧抱住李卫东,“我就知道会遇见您。”
他们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外,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小花已经成为一名作家,出版了两本小说。地震后,她立刻从北京赶来,做志愿者。
“我记得您说过,记住也是一种使命。”小花说,“所以我来了。我要帮助这些孩子记住,也要帮助他们向前看。”
李卫东微笑着点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手上的伤痕也变成了永久的印记。
“老师,您知道吗?”小花望着远处的山峦,“我最近在写一本新书,关于记忆与遗忘。我在书中写道:我们牢记使命,不是因为使命本身有多么崇高,而是因为牢记使我们成为人。”
李卫东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小花。那上面写着:“1976年9月,小花说她的使命是记住爸爸妈妈的样子。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使命:帮助他们记住。”
小花接过本子,发现这是一本日记,记录着三十多年来与学生们相处的点滴。
“老师,您都记下来了...”
“就像你一样。”李卫东说,“我们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灾区的临时帐篷上。远处,起重机的身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新的建筑正在崛起。
小花轻轻握住老师残缺的左手:“谢谢您,教会我什么是牢记。”
李卫东望着眼前的一切,望着这片伤痕累累却依然倔强生存的土地。他想起1976年那个秋天,他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牢记使命”四个字。那时他以为使命是宏大的,遥远的;如今他明白了,使命就藏在日常的坚守中,在记忆的传递里,在每一个平凡人不停歇的手中。
“不,”他说,“是你们教会了我。”
夜幕降临,帐篷里亮起了灯。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