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区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林雨晴推着诊疗车经过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307病房的马克·威廉姆斯先生。这位八十多岁的白人老先生从入院第一天起就对她投以审视的目光,每当她靠近,他就会不自觉地收紧病号服的领口,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威胁。
"林医生,"护士长在护士站叫住她,"马克先生又拒绝你为他做检查了。他说他只接受白人医生诊治。"
林雨晴的手指在病历夹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她已经在圣玛丽医院工作七年,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但每一次仍像钝器敲击心脏。她想起昨天查房时,马克盯着她白大褂上的名牌,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英语说:"我不需要黄种人医生碰我。"
"告诉他,今天的检查必须进行,否则我将上报医院伦理委员会。"林雨晴平静地说,转身走向307病房,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坚定的节奏。
马克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小的裂纹。七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医院气味,消毒水混着绝望。那时他二十三岁,刚从太平洋战场归来,带着勋章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妻子艾米丽怀孕六个月,突然高烧不退。
"我们只能找黑人医生了,"艾米丽虚弱地说,"白人医生都拒绝接诊孕妇。"
"不,"马克记得自己当时斩钉截铁,"我们等白人医生。黑人懂什么医学?"
那晚,艾米丽在高烧中流产,失血过多。等白人医生终于愿意出诊时,已经太迟了。马克跪在血泊中,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偏见杀死了他最爱的人。
"威廉姆斯先生?"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林雨晴站在床边,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马克下意识地想挥手让她走开,但今天不知为何,她的存在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艾米丽——不是因为外貌,而是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态度。
"我需要为您测量血压并检查伤口。"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的拒绝从未发生。
马克张了张嘴,想说出那句"我不需要你",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世界开始旋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先生?"林雨晴立即上前,"您感觉如何?"
"我...头晕..."马克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前一片模糊。
林雨晴迅速检查他的瞳孔反应,同时按下呼叫铃。"您可能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需要立即处理。"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整病床角度,"您有高血压病史,对吗?"
马克想点头,却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他正将生命交到一个他刚刚还歧视的人手中。
"别怕,"林雨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我会照顾好您。"
那一刻,马克突然明白了什么。偏见不是无知的产物——无知是偏见的遮羞布。真正的无知,是他以为自己了解一切,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爷爷,你知道吗?林医生是哈佛医学院毕业的,她专攻老年神经学,发表过十七篇关于中风预防的论文。"艾米丽——马克的孙女,此刻正坐在病床旁,翻看着林医生的学术资料。她今年二十八岁,是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三年级学生。
马克虚弱地笑了笑。三天前的中风发作后,他不得不接受林医生的持续治疗。讽刺的是,正是这个他拒绝的"黄种人医生"救了他的命。
"她还救过三个流浪汉,"艾米丽继续说,"在疫情期间,她自愿去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做志愿者。"
马克闭上眼睛。他想起昨天林医生来查房时,他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你还愿意治疗我?"
林医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轻轻调整了他的输液速度。"因为我父亲,"她最终说,"他在中国行医四十年,经历过文化大革命。那时红卫兵闯进医院,说他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打伤了他的腿。但他依然为那些打他的人治疗。他说,医生的职责不是评判病人,而是治愈疾病。"
马克当时无言以对。现在,他转向孙女:"艾米丽,你还记得我常跟你说的那个故事吗?关于你祖母的..."
艾米丽惊讶地看着他。七十年来,马克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夜晚。
"偏见是无知的产物,"马克缓缓地说,"但无知本身也是一种选择。我选择了不去了解,不去看见,只因为害怕承认自己的渺小。"
窗外,夕阳将医院的白色墙壁染成金色。马克想起昨天林医生离开时说的话:"我们都有认知的盲区,就像眼睛有生理盲点。但区别在于,我们可以选择转动眼球,去看得更全面。"
三个月后,社区中心举办了一场"跨越偏见"的讲座。马克坐在前排,身旁是林雨晴。台上,艾米丽正在分享她与林医生共同开展的"医患互信"项目。
"...研究表明,当医生花额外两分钟了解患者的背景和担忧时,治疗效果提高37%,"艾米丽说,"偏见源于无知,但无知可以被知识驱散。真正的医疗,始于看见完整的人。"
马克悄悄看向林雨晴。她正专注地记着笔记,眉宇间透着专业与热忱。他突然想起七十年前那个雨夜,如果他能多花两分钟了解那位黑人医生,如果他能放下偏见转动"眼球",或许艾米丽的母亲就不会...
"威廉姆斯先生?"林雨晴轻声问,"您还好吗?"
马克点点头,伸手握住林医生的手。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但谁都没有松开。
"谢谢你,"他说,"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重新学会看见。"
林雨晴微笑着回应:"这是我应该做的,马克先生。不过,以后请叫我林医生,就像其他病人一样。不是因为我是亚裔,而是因为我确实是一名医生。"
马克笑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偏见不是无知的产物,而是恐惧的遮羞布;真正的无知,是拒绝承认自己有所不知。而治愈始于承认——我们都在认知的盲区中摸索前行,唯有通过理解他人的视角,才能看见更完整的真相。
窗外,夕阳西下,但新的黎明已在地平线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