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总是胜利
李红旗记得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天空灰得像块脏抹布。他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槐树下,看着王秀兰背着包袱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土路的拐弯处。
“她不会回来了。”李红旗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是1967年的秋天,文化大革命的风刮得正猛。王秀兰是地主家的女儿,李红旗是贫农的儿子。组织上找他谈话,说要么划清界限,要么一起挨批斗。
李红旗选择了第三条路。他送走了王秀兰,然后每天站在村口等。
村里人都笑他傻。“红旗啊,那地主家的闺女早跑城里去了,哪还会回来?”
李红旗不说话,只是每天下工后照旧站在槐树下。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就干站着。下雨了也不躲,就任雨点砸在脸上身上。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冬天来了,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李红旗还是每天站在那里,像棵扎根的树。
有天晚上,村支书来找他。“红旗,别等了。组织上给你说了门亲事,是隔壁村张寡妇,成分好,能干活。”
李红旗摇摇头,眼睛望着远处:“我等秀兰。”
“你傻啊?那地主闺女有什么好?再说了,她爹昨天上吊了,她更不可能回来了!”
李红旗的身子抖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直了:“我等秀兰。”
村支书气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冬天最冷的时候,李红旗病倒了,发高烧说明话。村里赤脚医生来看过,摇摇头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李红旗熬过来了。开春的时候,他能下床了,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村口的槐树下。
槐树发芽了,嫩绿嫩绿的。李红旗靠着树干,看着那条空荡荡的土路。
一天下午,土路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李红旗眯起眼睛看,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人影越走越近,真是王秀兰。她瘦了,黑了,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但眼睛还是亮的。
村里人看见她都躲着走,像见了鬼。只有李红旗迎上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秀兰先开口:“我爹没了。”
李红旗点点头:“我知道。”
“我回来,会连累你。”
李红旗还是点头:“我知道。”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往李红旗那间破土房走。
那天晚上,批斗会就开始了。李红旗和王秀兰被押到村广场上,底下黑压压一片人。有人喊口号,有人往他们身上扔泥巴。
村支书问李红旗:“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划清界限,还是跟她一起挨斗?”
李红旗看看身旁低着头的王秀兰,又看看底下的人群,突然笑了。
“我和秀兰,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底下哗然。村支书气得脸发白,挥手让人把他们关进了牛棚。
牛棚又冷又臭,地上铺着些干草。王秀兰哭了:“你不该这样,我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李红旗替她擦掉眼泪:“两个人在一起,就不算受苦。”
第二天,他们真的去公社领结婚证。办事员不敢办,说要请示领导。领导来了,是县里下来的工作组组长。
组长看着他们两个,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给他们办了吧。”
没人理解为什么组长会同意。很多年后才知道,组长的妻子也是地主出身,他理解李红旗。
婚后的日子不好过。李红旗被撤了生产队会计的职务,王秀兰天天扫村街。他们住在漏雨的土房里,吃最差的粮食,但每天晚上,那间小土屋的油灯都亮到很晚。有人从窗外偷看过,说看见两个人头靠头坐着,有时候笑,有时候不说话。
一年后,王秀兰生了个儿子。上户口时,村文书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李红旗想都没想:“李爱胜。”
文书愣了一下,然后在户口本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批斗的风头过去了,但冷眼和排挤还在。李爱胜从小被村里孩子欺负,说他娘是地主婆。每次他哭着回家,李红旗就把他拉到跟前,说:“别听他们胡说。你记住,爱总是胜利的。”
孩子不懂,只是哭。王秀兰在一旁补衣服,不说话,但嘴角带着笑。
改革开放后,地主成分取消了。王秀兰终于抬起了头,李红旗却病倒了。年轻时挨斗落下的病根,老了都找上门来。
王秀兰每天守在病床前,像当年李红旗在村口等她一样。
李红旗走的那天,窗外槐花正香。他拉着王秀兰的手,已经说不出话,但眼睛一直看着她。
王秀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放心,爱总是胜利的。”
李红旗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后,李爱胜成了大学教授。他在城里买了房,接母亲去住。王秀兰总是不习惯,常常一个人回村里,坐在那棵老槐树下。
槐树更老了,更歪了,但每年春天都发芽开花。
有一天,王秀兰对儿子说:“我走了以后,把我和你爹葬在一起。墓碑上不要写别的,就写那句话。”
“哪句话,妈?”
王秀兰看着远处的土路,轻轻地说:“爱总是胜利的。”
李爱胜忽然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明白了为什么父母能熬过那些年。他握住母亲苍老的手,点了点头。
王秀兰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下葬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有些是来看热闹的,有些是来怀念的。
新立的墓碑上果然只有五个字:“爱总是胜利”。
有人摇头说这家人真怪,有人沉默不语。
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在春风中轻轻摇晃着枝叶,仿佛在说些什么。如果你仔细听,也许能听见——那是时间也抹不去的东西,是苦难也打不垮的东西。
是爱,总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