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 0 个字 ⏱️ 0分钟

今日事

李老头蹲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槐花正开得热闹,白茫茫一片,香气浓得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他摸出烟袋,捏了一撮烟丝,手指抖得厉害。

“爹,少抽点。”女儿秀兰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盆脏水,“医生说了,你那肺不行。”

李老头没应声,划了根火柴。火苗在晨风里摇曳,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个夜晚,他举着火把站在村口。那时他刚娶了媳妇,想着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干,多挣几个钱。

“明天再去。”他总是这么说。

烟抽到一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像是装了个破风箱。秀兰放下盆子,过来给他捶背。

“说了别抽别抽,就是不听。”秀兰数落着,手上的力道却轻柔。

李老头摆摆手,示意她停。他望着那棵槐树,忽然说:“你娘最喜欢槐花。”

秀兰愣了一下。母亲去世十年了,爹很少提起。

“她说槐花蒸饭香。”李老头又咳嗽两声,“我说等槐花开了就给她蒸,年年说,年年忘。”

不是忘了,是总觉得明天还有时间。明天槐花还在树上,明天媳妇还在灶台前忙活,明天一切都不会变。

直到那个春天,槐花开得正好,媳妇却再也吃不上槐花蒸饭了。胃癌,查出来到走,不到三个月。

李老头掐灭了烟,站起身往屋里走。秀兰问:“爹,干啥去?”

“蒸槐花饭。”他说。

秀兰张了张嘴,没说话。她知道劝不住。医生上个月就说爹的肺已经像块破布,最多三个月。爹自己也知道,化验单就在抽屉里躺着。

李老头搬来梯子,靠在槐树上。秀兰要帮忙,他不让。

“我自己来。”他爬得很慢,每一步都喘得厉害。白茫茫的槐花在他眼前晃,他想起媳妇站在树下仰头笑的模样。那会儿她多年轻啊,眼睛亮得像星星。

“明年咱们多种几棵槐树。”她说。 “明年咱们生个娃。”她说。 “明年咱们去县城照相。”她说。

那么多明年,最后都成了永远到不了的明天。

李老头摘了一篮子槐花,下来时差点摔着。秀兰扶住他,眼睛红红的。

“没事。”李老头拍拍女儿的手,“爹没事。”

槐花洗净,拌上面粉,上锅蒸。香气飘出来时,李老头坐在灶膛前发呆。火光照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明明灭灭。

秀兰突然说:“爹,咱们照张相吧。”

李老头抬头:“照啥相?”

“就现在,咱俩和槐花饭一起。”秀兰说着已经掏出手机,“以后能留着看。”

李老头愣了下,然后点头:“好。”

他整理了下衣领,站到灶台前。秀兰凑过来,搂着他的胳膊。手机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一刻:白发苍苍的老人,眼角带泪的中年女人,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槐花饭。

吃饭时,李老头说:“秀兰,爹对不起你。”

秀兰筷子停住了:“爹说啥呢?”

“那年你说想去学裁缝,我说明年再说。”李老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后来你就没再提。”

秀兰笑了:“都多少年的事了。”

“多少年也是事。”李老头说,“人啊,总觉得有明天,其实没有。”

吃完饭,李老头又做了件事。他找出纸笔,给城南的老刘写信。老刘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后来为块地闹翻了,十年没说话。

“刘老弟:见字如面。槐花开了,想起年轻时咱们爬树摘槐花的事。那会儿真好啊。咱们和好吧,明天我去找你喝酒。”

他写完信,非要秀兰现在就送去。

“明天邮差来了再寄不行吗?”秀兰问。

“不行。”李老头很坚决,“就今天。”

秀兰只好拿着信出门。走到门口,听见爹在身后说:“秀兰,爹柜子里有本存折,密码是你生日。别等明天了,今天就去取出来,买件好看衣裳穿。”

秀兰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没回头,只是重重地点头:“哎,今天就去。”

她走到村口邮筒,把信塞进去。铁皮邮筒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吞下了一个人半生的遗憾。

回来的路上,秀兰真的去了银行,取了钱,买了条红裙子。她已经十年没穿红裙子了,总觉得太艳,等有什么喜事再穿。

今天就是喜事。她想着,穿着新裙子往家走。

李老头躺在槐树下的躺椅上,睡着了。槐花落了他一身,像盖了层雪。他手里还攥着张发黄的照片,是结婚时和媳妇照的,唯一的一张。

秀兰没叫醒他。她知道,爹这次不会醒了。

但爹的脸上带着笑,好像终于赶在了明天之前,做完了所有该今天做的事。

槐花还在落,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