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
天还没亮,老陈就起床了。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烧水。水是从三里外的山泉挑回来的,装在陶缸里,澄澈见底。老陈不用煤炉,他用柴火。柴是松木,劈得细细的,一根根码在墙角,像士兵列队。
老陈的茶馆在镇子最西头,两间瓦房,六张桌子。桌子是旧木头的,边角磨得发亮。每天早上五点半开门,晚上八点关门。三十七年,天天如此。
镇上的老人爱来这儿喝茶。年轻人不来了,他们去镇东头新开的奶茶店,那里的椅子是软的,音乐是响的,杯子是一次性的。
老陈不在乎。他依然每天烧水、泡茶、擦桌子。一遍又一遍。
老陈泡茶有自己的规矩。水要烧到刚好起蟹眼泡,不能大沸。茶叶要用拇指和食指捏,不多不少,刚好一撮。冲水时壶要举高,让水流成一条直线,直冲杯底。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沉睡的人缓缓醒来。
“你的茶,不一样。”老张每天都会说这句话。
老陈只是点点头。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他会在泡好的茶里加一勺山泉水,刚好一勺,不多不少。这是他的秘密。滚水泡茶太烫,加一勺凉水,温度就刚好入口,茶香也不会被烫散。
小事。老陈觉得这是小事。
有一天,镇上来了个年轻人,背着相机,说是从省城来的记者。他在镇上游荡了两天,最后走进了老陈的茶馆。
“听说您的茶很好。”年轻人说。
老陈给他泡了一杯。年轻人喝了一口,愣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温度刚好。”年轻人说。
老陈还是点点头。
年轻人连着来了三天,每天都坐在角落里,看老陈烧水、泡茶、擦桌子。看老陈怎么挑水,怎么劈柴,怎么量茶叶。看老陈怎么在每杯茶里加那一勺山泉水。
第四天,年轻人问:“您做这些小事,不觉得枯燥吗?”
老陈第一次认真看了看年轻人。他很年轻,眼睛里有光,像三十七年前的自己。
“没有小事。”老陈说。
年轻人不懂。
老陈指了指墙角的一把椅子:“那把椅子,我修了七次。第一次是腿断了,第二次是靠背松了,第三次是榫头坏了...修到第七次,它比新的还结实。”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这双手,泡了三万七千多杯茶。每一杯都一样,又都不一样。”
年轻人看着老陈的手。粗糙,布满老茧,但稳得像山。
一个月后,省报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一杯茶的哲学》。文章旁边配了一张照片,是老陈的手正在往茶里加那一勺水。
文章写道:“在这个追求快捷的时代,还有人用三十七年做一件事——泡好一杯茶。他告诉我们,所谓伟大,不过是将一件小事做到极致。就像那一勺水,不多不少,刚好让茶香完美绽放...”
镇上的人争相传阅这篇文章。年轻人又开始来老陈的茶馆了,他们想知道,一杯被写在报纸上的茶是什么味道。
老陈还是老陈。依然每天烧水、泡茶、擦桌子。依然在每杯茶里加一勺山泉水。他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他只知道,一件事做了一万遍,就成了艺术。
有一天,一个孩子问:“陈爷爷,你为什么要把茶泡得这么好?”
老陈想了想,说:“因为它是茶。”
孩子不懂。
老陈摸摸孩子的头:“它是茶,就该是好茶。”
就像人,是人,就该活得像个人。老陈没说出这句话,他只是看着门外。天快黑了,该收拾了。
老陈开始擦桌子。第一张,第二张...擦到第六张时,他停下来,用手指轻轻抚摸桌面上的一个痕迹。那是时间的痕迹,也是他的痕迹。
三十七年前,他接过这家茶馆时,父亲说:“茶就是茶,不要想太多。”
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茶就是茶,所以你要尊重它。小事就是小事,所以你要做好它。
没有伟大的事,只有做得伟大的小事。
老陈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把抹布洗净晾好。明天,它又会是干净的。
天完全黑了。老陈关上门,没有上锁——这个镇子不需要锁。
他慢慢走回后面的小屋,点亮油灯。灯光昏黄,照着他的脸,像照着一段历史。
明天,天还会亮。他还会起床,烧水,泡茶。
在每一杯茶里加一勺山泉水。
不多不少,刚好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