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李卫国站在医院走廊里,看着窗外。窗外的梧桐叶一片片往下掉,掉得他心里空落落的。护士刚才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嗡嗡响:“老爷子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李卫国琢磨着这个词。他活了五十二岁,从来没真正做好过什么心理准备。母亲走的时候没有,妻子离开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轮到父亲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准备。
他推开病房的门。父亲躺在白床单里,显得特别小。李卫国记得父亲不是这样的。父亲应该是那个能一手把他举过头顶的汉子,是那个在钢厂炉前挥汗如雨的铁人,是那个说话像打雷、走路带风的壮年男人。
可现在,父亲只是一团缩在被子里的影子。
“爸。”李卫国叫了一声。
父亲没应。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又轻又浅。
李卫国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该说点什么。医生说了,父亲虽然不能回应,但可能还能听见。他该说点让父亲安心的话,或者,至少说点什么。
他张了张嘴。
“我...”他停住了。说什么呢?说您放心走?说我以后会好好的?说这些年来谢谢您?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打转,就是出不来。
他们父子之间,从来就不是靠说话交流的。
李卫国记得七岁那年,他从树上摔下来,胳膊摔断了。父亲背着他往医院跑,一路上一句话没有,只是跑。到了医院,父亲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医生给他接骨的时候,疼得他哇哇大叫,父亲就站在旁边,还是一句话没有,只是把手放在他完好的那只胳膊上,紧紧地按着。
那手的温度,他到现在还记得。
后来他长大了,结婚了。婚礼那天,父亲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人群里显得局促。司仪让父亲说几句,父亲接过话筒,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的。”就把话筒还了回去。
再后来,他离婚了。那天他回到父母家,什么也没说,但父亲知道。父亲给他倒了杯酒,两人就坐在阳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天黑。一句话都没有。
李卫国看着病床上的父亲,突然意识到,这一生,父亲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他也没对父亲说过。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可能就是偶尔的拍肩,或者那年他骨折时,父亲放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
他从来没有拥抱过父亲。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他想起儿子李小满小时候,他总是抱着、亲着,小满长大了,不高兴被亲了,但还是会拥抱。每次小满从学校回来,都会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小满有一次这么说,说是从书上看来的。
李卫国当时没在意。现在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他该拥抱父亲。
这个想法让他局促不安。他们不习惯这样。他们这一代人,他父亲那一代人,不兴这个。身体接触是陌生的,是尴尬的。他想象自己俯下身,抱住那个瘦小的身体——这画面让他脸红。
可是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李卫国站起来,走到床边。他低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闭着,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氧气面罩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一会儿浓,一会儿淡。
他该怎么做?就这么抱上去?父亲会不会觉得奇怪?护士会不会突然进来?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像个傻子。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他的手先碰到父亲的肩膀,隔着病号服,能感觉到下面骨头的形状。那么瘦,那么脆弱。
然后他俯下身,把父亲轻轻搂在怀里。
父亲的身上有消毒水的气味,有老人的气味,有生命即将离去的气味。李卫国抱着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这个养育了他的人,这个他了解又不了解的人。他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无声地,汹涌地。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钟,也可能有几分钟。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睁开了。
父亲看着他。那双一向严厉的眼睛,此刻是柔和的,明了的。父亲的手动了动,从被子里慢慢伸出来,拍了拍他的手背。
一下,两下。
然后父亲闭上眼睛,又回到了他的睡眠中。
那天晚上,父亲走了。走得很安静,就像他活着时一样,不多言语。
李卫国站在父亲的遗体前,没有哭。他心里是满的。那个拥抱装满了他说不出口的一切,也装满了父亲回应不了的一切。
后来,在葬礼上,李小满从学校赶回来,一进门就抱住了他。那是个年轻有力的拥抱,带着青春的热气和悲伤的颤抖。
李卫国回抱儿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力。
“爷爷知道你爱他。”小满在他耳边说。
李卫国点点头。他知道父亲知道。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为那个迟来的拥抱,那个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飘了下来,静静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