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井
李老四蹲在井沿上，眯着眼睛看太阳。太阳毒得很，照得人眼睛发花。他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井台上，很快就被晒干了。
“看啥呢？”王二麻子走过来，也蹲在他旁边。
“看太阳。”李老四说。
王二麻子笑了：“太阳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李老四没说话。他知道王二麻子不懂。这口井是村里唯一的水源，可自从上个月邻村张家的娃掉进去淹死后，就没人敢来打水了。都说这井里有水鬼，专拖小孩。
“你说，那娃真是被水鬼拖下去的？”王二麻子突然问。
李老四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那天他看见了。张家那娃不是被什么水鬼拖下去的，是自己脚滑掉进去的。他本来想喊人，可还没来得及喊，那娃就已经沉下去了。
但他没说。说了也没人信。村里人都信水鬼，不信他李老四。
李老四是个瞎子。不是全瞎，是半瞎。能看见个大概，但看不清楚。村里人都说，半瞎比全瞎还糟，全瞎的看不见，半瞎的看错了更要命。
所以没人信他。连他亲爹娘都不信。
小时候他告诉娘，看见灶王爷显灵了。娘一巴掌扇过来：“瞎咧咧啥？你看得见个屁！”
后来他就不说了。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井边来了几个女人，提着水桶，但不敢上前。她们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
“听说没？老张家的又怀上了。” “真是作孽，刚没了一个，又怀一个。” “说是水鬼找替身呢，不找够七个不罢休。”
李老四听着，心里发笑。哪来的水鬼？他活了四十年，从没看见过什么水鬼。可他要是说出来，准又得挨骂：你个半瞎子，能看见啥？
王二麻子捅捅他：“走吧，去我家喝两盅。”
李老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眼那口井。井水很清，能照见人影。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个鬼。
路上他们碰见了小学老师周文明。周文明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戴副眼镜，文质彬彬。
“周老师，您说井里真有水鬼吗？”王二麻子拦住他问。
周文明推推眼镜：“哪有什么水鬼？那是迷信。井口没护栏，孩子不小心掉下去，纯属意外。”
王二麻子嘿嘿笑：“您读书多，您说得对。”
等周文明走远了，王二麻子撇撇嘴：“读书读傻了。他懂个屁？没听过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老四没吭声。他知道王二麻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怕。昨晚他还看见王二麻子偷偷去井边烧纸钱呢。
到了王二麻子家，酒过三巡，话就多了。
“你说周文明那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王二麻子红着脸说，“不就多读几年书吗？连地都不会种，算个啥男人？”
李老四抿了口酒：“人家是老师，教孩子念书，不种地也饿不死。”
“呸！”王二麻子吐了口痰，“我看他就是个假清高。去年我亲眼看见他从李寡妇家后门溜出来，天没亮呢。”
“真的？”李老四问。
“那还有假？”王二麻子拍着胸脯，“我亲眼所见！”
李老四不说话了。他知道王二麻子眼睛好，可心眼瞎。周文明去年根本不在村里，去省城学习了三个月。这话是周文明亲口跟他说的，那天周文明来找他，让他帮忙看家，说他要去省里学习。
没人知道周文明会来找李老四。村里人都觉得奇怪，一个老师找个半瞎子干什么？其实周文明是来找他聊天的。周文明说，村里就李老四愿意听他说些没用的话。
酒喝完了，天也黑了。李老四晃晃悠悠往家走。路过那口井时，他听见有哭声。
是个女人的哭声。
他走近了看，是张家媳妇。她跪在井边，一边哭一边烧纸。
“娃啊，娘对不起你...娘不该让你来打水...”
李老四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家媳妇看见了他，突然扑过来：“你是不是看见啥了？他们说半瞎的人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告诉我，是不是水鬼把我娃拖下去的？”
李老四往后退了一步：“没...没看见...”
“你肯定看见了！”张家媳妇抓着他的胳膊，“你说啊！是不是水鬼？”
李老四甩开她的手：“没有水鬼！你娃是自己滑下去的！我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张家媳妇愣在那儿，然后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你个半瞎子能看见啥？连自己爹娘都分不清的人，能看见我娃咋掉的井？”
李老四不说话了。他就知道会这样。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李老四胡说八道，说张家娃是自己滑进井里的。
“半瞎子的话能信？” “就是，连男女都分不清的人，能看清井边的事？” “别理他，他脑子也不太好。”
李老四蹲在自家门口，听着路过的人的议论，一言不发。
中午时分，村东头老赵家的小子跑来喊：“不好啦！井里又掉人啦！”
全村人都往井边跑。李老四也跟着跑过去。
井边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原来是周文明掉进去了。他在井边做测量，说要证明井口尺寸不合安全规范，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好在井水不深，他扑腾着喊救命。
“快找绳子！”有人喊。
“不能救！”突然有人叫起来，“水鬼找替身呢！救了他，水鬼就找上你了！”
人群静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动。
李老四听见井里周文明的扑水声越来越弱。
他突然冲出去，找来了井边的绳子，把一头扔进井里：“周老师！抓住绳子！”
“李老四！你干啥？”王二麻子拉住他，“水鬼会找上你的！”
李老四甩开他：“有个屁的水鬼！”
他使劲拉绳子，但拉不动。周文明已经没力气了。
“谁来帮帮我！”李老四喊道。
没人动。
李老四看着那一张张脸，突然明白了。他们不是相信有水鬼，他们只是害怕。害怕万一真有水鬼，害怕自己被牵连。偏见是无知的产物，而恐惧是偏见的温床。
他不再喊了，把绳子在自己腰上缠了几圈，然后跳进了井里。
井水很凉。他抓住周文明，把绳子缠在他身上，然后朝上面喊：“拉！”
这次有人拉了。绳子一点点上升，周文明被拉了上去。
李老四泡在井水里，等着绳子再次放下来。他抬头看，井口围着一圈人脸，像一个个模糊的月亮。
绳子终于下来了。他抓住绳子，被人拉了上去。
爬出井口时，他听见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水鬼。
周文明躺在地上，吐了几口水，醒了过来。他抓住李老四的手：“谢谢...谢谢你...”
李老四没说话，只是拧着衣服上的水。
从那天起，井边立了护栏。村里人还是去打水，但没人再提水鬼的事了。
有时候王二麻子还会嘀咕：“说不定真有水鬼...”
但没人接话。大家只是默默地打水，然后离开。
李老四还是那个半瞎子，但偶尔会有人来找他，问他看见啥没有。不是问水鬼，是问别的事：看见我家鸡往哪跑了吗？看见我家娃去哪玩了吗？
李老四总是眯着眼睛看一会儿，然后指个方向。多半是准的。
井还是那口井，水还是那水。只是再没有孩子掉进去过。
偏见是无知的产物，而勇气是打破偏见的力量。李老四从来没想过这些大道理，他只知道，那天井里有个人，而那个人需要帮助。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