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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

泥土是寂静的,一直都是。李老四用锄头翻开它的时候,它不发出声音;雨水浸透它的时候,它也只是默默承受。李老四觉得,自己和这泥土没什么两样。

那是1976年的春天,村子里刚办完批斗会。李老四站在自家田埂上,看着被踩得稀烂的麦苗。他的腰还疼着,昨天被按着低头认罪时扭伤的。他五十岁了,种了一辈子地,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反革命分子”。罪名是他偷偷藏了一本《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李老四不认得几个字,但这几句他记得。他爹在世时念过,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他爹死得早,死前把一本泛黄的书塞进他怀里:“留着,将来有用。”

有什么用呢?李老四不知道。他把书藏在屋梁的缝隙里,一藏就是三十年。直到红卫兵小将们搜出来,把它扔进火堆。书烧着的时候,李老四看见那些黑色的灰烬飘起来,像一群受惊的麻雀。

“李老四,你还有什么话说?”革委会主任问他。

李老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鞋尖破了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脚趾。他说:“我认罪。”

认什么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认罪,就像种子知道要埋在土里。

批斗会结束后,李老四回到他的两亩地。麦子被踩倒了一大片,他蹲下身,一株一株地扶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像在抚摸受伤的孩子。隔壁田里的赵寡妇看见了,摇摇头:“老四,别费劲了,活不了啦。”

李老四不说话。他继续扶,一株,又一株。

晚上,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他想起那本书,想起爹的话。书烧了,但那些字句还在他脑子里。奇怪的是,他明明不识字,却记得爹念过的每一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但他喜欢这些音调,像唱歌一样。

第二天,李老四继续下地。村子里的人见了他都绕道走,好像他得了瘟疫。只有赵寡妇偶尔会在他田埂上放两个红薯,不说话,放下就走。

李老四不在乎。他对着麦子说话:“长吧,长高了就能结穗了。”

麦子听不懂,但还是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有一天,李老四在田里发现了一株不一样的苗。叶子宽宽的,不是麦子,也不是野草。他蹲下来仔细看,认出来了——是棉苗。肯定是去年落下的种子,今年自己长出来了。

他本想拔掉它,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留着吧,他想,说不定能开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渐渐长高了,棉苗也长高了。李老四每天浇水、除草,看着它们生长。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株植物,根扎在泥土里,沉默地活着。

夏天来了,棉苗开花了。先是黄色的花,后来变成粉红色。李老四没见过棉花开花,他种了一辈子麦子,从来没种过棉花。花谢之后,结出了棉桃。小小的,绿色的,像未成熟的桃子。

李老四每天都要去看那些棉桃。他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大,颜色从绿变褐,最后裂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

“真好看。”他自言自语。

八月的一天,革委会主任又来了。这次不是批斗他,是通知他要去修水库。“明天一早出发,带够干粮。”

李老四点点头。他看了看自己的田,麦子已经黄了,棉花也开了。他说:“等我收完这一季。”

“不行,明天必须走。”主任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

李老四不再说话。他回到屋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两个窝头。晚上,他拿着镰刀下了地,借着月光割麦子。一捆,两捆,三捆...他割到半夜,终于把麦子都割完了。然后他走到棉株前,小心地摘下一朵最白的棉花,揣进怀里。

第二天天没亮,李老四就跟着队伍出发了。修水库的地方在三十里外,他们要走一整天。路上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别人说话。中午休息时,他坐在路边,掏出那朵棉花看。阳光照在棉絮上,白得刺眼。

“看什么呢?”一个年轻人凑过来。

李老四把棉花递给他看:“我田里长的。”

年轻人接过来,捏了捏:“真软。这是什么花?”

“棉花。”李老四说。

年轻人笑了:“我还没见过长在地里的棉花呢。”他把棉花还给李老四,“我叫刘文化,县中学的学生。”

李老四点点头,把棉花小心地放回怀里。

到了水库工地,李老四被分去挑土。一担一担的土,从这边挑到那边,每天重复。他的肩膀磨破了,结痂,又磨破。晚上,他躺在工棚的通铺上,听着其他人的鼾声,掏出那朵棉花看。棉絮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软的。

有一天,刘文化来找他:“李大叔,我听说你有一本《诗经》?”

“烧了。”李老四说。

刘文化叹了口气:“可惜了。我爹也有一本,也烧了。不过他教过我几句,我还记得些。”

李老四抬起头:“你会背?”

“会一点。”刘文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李老四接下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刘文化惊讶地看着他:“您认得字?”

“不认得。”李老四说,“我爹教的,就会这几句。”

从那天起,刘文化经常偷偷来找李老四,教他认字。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地上划。先学最简单的:人、口、手、日、月。李老四学得慢,但认真。他五十岁了,手指粗糙得像树根,握树枝的时候总是发抖。

“种子,”有一天他突然问刘文化,“这两个字怎么写?”

刘文化在地上划出来。李老四盯着看,看了很久,然后用脚抹平,自己又划了一遍。划得歪歪扭扭,但能认出来是“种子”。

“为什么想学这两个字?”刘文化问。

李老四看着远处的山:“种子在土里,看不见,但它会长出来。”

冬天来了,水库工程暂停,他们可以回家过年了。李老四背着空了一半的干粮袋,走回村子。三十里路,他走了一整天。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点上煤油灯。

屋里和他离开时一样,只是多了层厚厚的灰尘。他从怀里掏出那朵棉花,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把它放在桌上,开始生火做饭。

过年那天,赵寡妇端来一碗饺子。“一个人过年冷清,”她说,“要不来我家吃吧。”

李老四摇摇头:“不了,习惯了。”

赵寡妇没再劝,放下饺子走了。李老四吃着饺子,想起小时候过年,爹娘都在,桌上总会有一盘红烧肉。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间漏风的土房。

春天又来了。李老四下地时,发现去年那株棉花旁边,又长出了几株新苗。可能是落下的种子自己发的芽。他小心地绕着它们锄草,生怕伤着。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直到有一天,村子里传来消息:要恢复高考了。刘文化来找李老四,兴奋得满脸通红:“李大叔,我要去考大学!”

李老四不明白什么是高考,什么是大学,但他为刘文化高兴。“去吧,”他说,“好好考。”

刘文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个送给您。是我偷偷抄的,《诗经》选篇。”

李老四接过书,手有些抖。书的封面是牛皮纸做的,里面的字工工整整。

“我教您认的字,够读一些简单的了。”刘文化说。

李老四翻开书,找到了“关关雎鸠”那一页。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认,速度很慢,但确实读出来了。

刘文化走后的那个晚上,李老四点灯熬油地读那本书。他不认识的字就空过去,连猜带蒙,居然也能读懂大意。当他读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突然明白了什么意思——是写芦苇的,秋天河边的芦苇。

他想起爹说过的话:“留着,将来有用。”

有什么用呢?他现在明白了。不是有用,是有什么东西,不能被连根拔起。

第二年春天,李老四在田边种了一排棉花。村里人笑话他:“老四,种这个干啥?又不当饭吃。”

李老四不解释,只是每天照料它们。棉花开花的时候,白的、粉的、黄的,好看得很。孩子们经常跑来看,问这是什么花。李老四就告诉他们:是棉花,你们穿的衣服就是它做的。

有一个小女孩特别感兴趣,每天放学都来看。李老四就教她怎么给棉花授粉,怎么除虫。有一天,他摘下一朵开得最好的棉花送给她。

“谢谢李爷爷。”小女孩说,眼睛亮晶晶的。

李老四笑了。他很少笑,但这次是真的笑了。

秋天,棉花收获了,李老四把棉絮收集起来,请赵寡妇帮他纺成线。赵寡妇问:“你要织布做衣服?”

李老四摇摇头:“不做什么,就留着。”

他就把那些棉线放在屋里,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摸摸。软软的,暖暖的,像阳光的味道。

多年以后,李老四死了。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冬天,就像一片叶子落下。村里人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一本手抄的《诗经》,一些发黄的棉絮,还有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种子在寂静的泥土里生长。”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像没人知道李老四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把他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坟头正对着他的那片田。

第二年春天,坟周围长出了几株野棉花。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诉说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