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平等的猪

我们村的养猪场是全县最大的，场长姓王，我们都叫他王场长。王场长有个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用大喇叭喊话：“同志们，记住我们的口号——所有猪生而平等！”

这声音穿过晨雾，惊起杨树上的麻雀，也惊醒还在睡梦中的猪。猪们哼哼唧唧地起身，排着队走向食槽。食槽很长，足够两百头猪同时进食。

李老四负责喂猪，二十年了。他总是一边撒饲料一边嘀咕：“平等？猪崽子吃奶还分前后乳头呢。”

这话不假。母猪躺下喂奶时，前面的乳头先被强壮的猪崽占去，后面的才轮到弱小的。李老四常常要把强壮的猪崽扒拉开，让弱小的也能吃上几口。王场长看见就要骂：“老四你瞎搞什么？自然选择懂不懂？”

李老四不懂自然选择，但他懂得猪崽子饿急了会叫，那叫声扎心。

去年春天，县里来了新政策，说要搞“示范养猪场”。王场长去县里开了三天会，回来时满面红光。

“我们要选几头猪当模范，”王场长在大会上说，“这些猪将享受特殊待遇，证明我们的养猪水平。”

李老四在下面听着，心想猪就是猪，还能怎么特殊？

第二天，王场长亲自挑了三头猪。一头叫“大白”，因为它最肥；一头叫“长耳”，因为耳朵特别长；还有一头叫“黑斑”，因为背上有一块黑斑像地图。

这三头猪被单独圈养，吃的是特制饲料，据说加了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它们的圈舍每天都打扫两次，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炉。

其他猪还是老样子。两百头挤在一起，吃的普通饲料，圈舍三天打扫一次。

李老四发现一个问题：自从分出了“模范猪”，王场长早上不再喊“所有猪生而平等”了。

取而代之的是新口号：“向模范看齐，争当先进！”

猪当然听不懂口号，但它们能闻到特制饲料的香味。每当李老四提着特制饲料走向模范猪的圈舍时，其他猪都会挤到栏杆前，鼻子在空中猛嗅，发出渴望的哼唧。

一天晚上，李老四偷偷舀了一勺特制饲料，混进普通饲料里。猪群顿时骚动起来，互相挤撞争抢。第二天，王场长发现有一头猪吃得太多胀气了，把李老四骂得狗血淋头。

“它们能一样吗？”王场长指着模范猪的方向，“那些是门面！是形象！你把这些普通猪喂再好有什么用？能上报纸吗？能吸引领导参观吗？”

李老四想说“猪不就是养来吃肉的吗”，但没敢说出口。

七月里最热的一天，县领导要来参观。王场长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模范猪被洗得白白净净，脖子上系了红绸带。普通猪则被赶到最远的圈舍，免得碍眼。

领导来了，戴着白手套，摸着大白连连称赞。“这才叫科学养殖，”领导说，“一看就知不同凡响。”

王场长弓着腰回答：“都是领导指导有方。”

领导走后，王场长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今天很成功！”他脸上泛着油光，“领导特别表扬了我们的模范猪，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从今天起，我们要进一步区别对待，让好的更好！”

于是模范猪的食谱又升级了，加了鱼粉和豆粕。而普通猪的饲料却掺了更多糠麸，因为王场长说“要降低成本”。

李老四夜里常听见猪饿得哼哼。他偷偷藏些红薯，趁没人时扔进普通猪圈。猪群争抢红薯的样子，让他想起六十年代闹饥荒时村里人抢救济粮的场景。

十月，县里要举办农业博览会，王场决定带大白去参展。出发前一天，大白却不吃食了。兽医来看，说是消化不良，营养太好了。

王场长急得团团转，最后决定改带长耳去。

没想到长耳到了县城就蔫了，躲在角落里不动。评委来看时，它正好在拉稀，搞得臭气熏天。博览会拿了个倒数第一。

王场长回来后脸色铁青，召开紧急会议。

“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做到真正的平等！”王场长拍着桌子说，“有些猪天生优秀，有些猪天生平庸。我们要承认这种差异，让更优秀的享受更多资源，这才是真正的平等！”

台下鸦雀无声。李老四憋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场长，那不就是不平等吗？”

王场长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更平等’！”

这个词从此成了养猪场的正式术语。王场长让人在墙上刷了新标语：“所有猪生而平等，但有些更平等。”

模范猪的待遇更上一层楼，普通猪的饲料又减了量。李老四发现，猪群开始分化了。强壮的猪总能抢到更多食物，越长越壮；弱小的则越来越瘦，有的终于某天早晨再也站不起来。

腊月里，快要过年时，王场长宣布要宰杀一批猪供应年货市场。

“先从最弱的开始杀，”王场长说，“那些吃得多长得慢的，留着也是浪费饲料。”

李老四被指派执行这项任务。他拖着那头最瘦的小猪走向屠宰点时，听见王场长在办公室打电话：“领导放心，我们一定把最好的猪留作种猪，保证优中选优！”

小猪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有挣扎，只是发出微弱的哼声。李老四忽然想起春天时它刚出生的样子，那时它挤不过兄弟姐妹，总是吃不到奶。李老四曾把它抱到前面，让它也能饱餐几口。

现在它轻得不像头半大的猪。

李老四的手发抖，宰猪刀落下时偏了位置，小猪发出凄厉的惨叫。这叫声惊动了整个养猪场，所有猪都骚动起来，发出不安的哼叫。

王场长从办公室跑出来，骂道：“李老四你搞什么？连猪都不会杀了？”

李老四没说话，只是看着血流满地的小猪，再看看远处模范猪的豪华圈舍。那里安静得很，大白正悠闲地吃着特制饲料，对同类的惨叫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李老四辞职了。

他走出养猪场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所有猪生而平等，但有些更平等”的标语格外醒目。

第二年春天，李老四听说养猪场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那些“更平等”的模范猪最后和普通猪一样，都被卖给了肉联厂。

杀猪的师傅说，剥皮开膛后，其实看不出哪头猪是“更平等”的。

都一样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