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贼
我坐在看守所的水泥地上,数着墙上的裂缝。一共二十七条,最长的那条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墙角,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李建军,有人来看你。”
狱警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我慢慢站起来,腿有些麻。走到探视室需要四十七步,我数过很多次。
玻璃对面坐着我的老父亲。他的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头芦花。
“还有半年。”我说。
父亲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我们就这样隔着玻璃对望。探视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从不在乎时间,现在却开始数秒。
出去那天,父亲没来接我。邻居老王告诉我,父亲上个月走了,肺癌晚期。临终前他留给我一块表,是老上海牌机械表,表壳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你爹说,叫你好好戴着。”老王把表递给我,“他说时间不等人。”
我把表揣进兜里,没说话。
回到家,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我打来水,慢慢擦拭。在父亲床头柜里,我找到一沓信,全是写给我的,却从未寄出。
“建军,今天在工地看见个年轻人,背影真像你...” “建军,隔壁老张的孙子考上大学了...” “建军,又到清明了,给你娘上坟时多烧了份纸钱...”
最后一封信写于他去世前一周,字迹已经歪斜:“儿啊,爹等不到你出来了。别怪我狠心不去看你,是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教你会惜时。浪费时间就是掠夺自己,我把自己的时间都掠夺光了...”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
我开始戴父亲留下的表。起初不习惯,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表走得准,每天快十五秒,我算过了。
在社区安排下,我到一家汽修厂当学徒。老板姓陈,是个退伍军人,知道我的过去,但没多问。
“会拧螺丝吗?” 我摇头。 “会换轮胎吗?” 我还是摇头。 陈老板叹口气:“那先从打扫开始吧。”
我每天最早到,最晚走。空闲时就看别人怎么修车,怎么检测故障。老师傅们起初防着我,后来见我是真用心,偶尔会指点一二。
“这小伙子手巧。”张师傅有天对陈老板说,“学得快。”
半年后,我已经能独立完成基础保养。陈老板给我涨了工资,虽然不多,但够我和父亲留下的老猫生活。
晚上回家,我会看会书。父亲留下的《机械原理》,纸页已经发黄。有时看着看着就走神,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认钟表。
“短针指这,长针指这,就是三点半。” 我总学不会,觉得那些小格子真麻烦。 “时间最公平,给每个人的都一样多。”父亲摸着我的头说。
那年我八岁,听不懂。
三年过去,我成了厂里的骨干技师。陈老板把钥匙交给我,他新开了个分店,这边我负责。
那天雨很大,几乎没什么客人。下午四点,门铃响了,进来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抱着个孩子。
“车抛锚了,能看看吗?”她问,声音有些发抖。
我认出她来。小芳,我的前妻。怀里的孩子约莫四五岁,眼睛很大,像她。
“我先帮你看车。”我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检查发现是火花塞问题。我换好零件,雨还没停。
“要等会儿,雨小了再走安全。”我说,递给她一杯热水。
我们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孩子靠着她睡着了。
“你变了很多。”小芳突然说。
我转动着手腕上的表,没接话。
“我后来嫁了个会计,过得...还行。”她说,眼睛看着窗外的大雨,“这是小雅,五岁了。”
孩子动了一下,露出脖颈上一块红色胎记,和我的一模一样。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为什么不说?”我的声音嘶哑。
小芳低下头:“那会儿你刚进去,我说了又能怎样?你连自己都顾不好。”
雨声填满了沉默。我看着熟睡的孩子,她呼吸均匀,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
“我现在...”我艰难地开口,“能照顾她了。”
小芳苦笑:“晚了,建军。我们下个月就移民了,加拿大。”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每一声都敲在我心上。我想起父亲信里的话:浪费时间就是掠夺自己。
我掠夺了自己的青春,掠夺了做丈夫的责任,掠夺了做父亲的权利。现在,连弥补的机会都被时间收走了。
雨渐渐小了。小芳抱起孩子,走向门口。
“等等。”我从柜台里取出一个信封,是这月的工资,还没存,“给孩子买点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谢谢。”
车驶出院子时,孩子醒了,透过车窗看我。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她对我笑了笑。
第二天,陈老板来找我,说小芳把信封留在前台了。里面除了钱,还有张字条:“留给需要的人吧,我们够了。”
我捏着那张字条,久久站着。
傍晚关店后,我没回家,去了父亲墓地。墓碑照片上的父亲严肃地看着前方,就像小时候监督我写作业时的表情。
我从兜里掏出那块老上海表,放在墓碑前。
“爸,我会惜时了。”我说。
夕阳西下,远处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我慢慢往回走,手腕上轻了很多,但心里的重量,似乎能够承受了。
时间是最公平的,给每个人的都一样多。但只有失去过的人才知道,每一秒都是不能回头的小偷,悄悄偷走你生命的一部分。而浪费时间的我们,何尝不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