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成为强者
那年夏天,蝉鸣得比往年都要响亮。我蹲在村口的槐树下,看着父亲把最后一捆麦子装上牛车。汗水从他黝黑的脊背上滚落,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光。
“狗剩,过来搭把手。”父亲喘着粗气叫我。
我十三岁了,个头却比同龄人矮半头。我使尽全身力气推着车轱辘,牛车吱呀呀地动起来,扬起一片尘土。
“没吃饭吗?”父亲皱眉,“使点劲。”
我咬紧牙关,手上的老茧火辣辣地疼。我知道父亲不是真的嫌我没力气,他只是着急。麦子要是赶不上明天集市,妹妹的学费就没了着落。
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说:“你要好好读书,别像我一样,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
我没作声。我知道读书要钱,而我们家最缺的就是钱。
晚上,母亲在油灯下补衣服,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妹妹已经睡熟了,嘴角还挂着笑,想必是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狗剩,来。”母亲招手叫我,“明天跟你爹去集市,机灵点,学着讨价还价。”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学校里的王老师说过的话。他说我聪明,是块读书的料。他说我能考上县里的中学,将来也许能去省城念大学。
“妈,我想读书。”这话不知怎么就溜出了口。
母亲的手停了一下,针尖刺进了指头,渗出一粒血珠。她把手指含进嘴里,半晌才说:“知道你念书好,可家里就这点收成...”
她没说完,但我懂了。我是长子,得帮衬家里。
第二天集市上,我守着麦子堆,看父亲和买主周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抓了一把麦粒在手里搓着。
“这麦子成色不错。”他说,“多少钱?”
我报了个数,比父亲定的价高出一成。那人笑了:“小子,你会做生意。”
最后成交的价格比父亲预期的要好。回去的路上,父亲罕见地拍了拍我的头:“狗剩,你脑瓜子灵。”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能既帮衬家里,又不放弃读书。我可以白天干活,晚上点灯学习。我可以成为强者,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然而命运总爱开玩笑。那年秋天,父亲在山上砍柴时摔断了腿。医药费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白天去别人家帮工,晚上接针线活。妹妹才十岁,已经学会煮饭喂猪。而我,不得不彻底离开学校,扛起这个家。
很多年后,我站在省城的高楼里,透过落地窗看下面的车水马龙。我的儿子就在隔壁房间做功课,请的家教一小时要两百块。
“爸,这道题怎么做?”儿子拿着练习本来问我。
我接过本子,上面的数学题我已经看不懂了。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去问老师吧,爸不会。”
夜里我常做梦,梦见那个十三岁的少年蹲在槐树下,眼睛里还有光。梦里的我对现实中的我说:我本可以成为强者。
是啊,我本可以。如果父亲没有摔断腿,如果家里没有那么穷,如果我能够继续读书...
但梦醒后,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隔壁房间的儿子,还有阳台上母亲养的花——她去年才接来城里住,终于不用再辛苦劳作了。
我不是强者,没成为大人物,没赚大钱。但我供妹妹读完了师范,她如今在镇中学教书。我让母亲安享晚年,不再为温饱发愁。我给了儿子我从未有过的机会,他明年就要高考,老师说能上重点大学。
有时回老家,遇见当年的王老师,他已经退休了,头发全白了。他说:“狗剩,可惜了你这块料。”
我笑笑,没说什么。没什么可惜的。强者不是只有一个模样。
就像山上的树,有的长成参天大树,有的被砍去做椽子,有的被劈柴烧火。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以自己的方式强着。
我没能成为想象中的强者,但我成为了另一种强者——在生活的重压下没有弯腰,在苦难中没有放弃责任,在失去梦想后依然能找到活着的意义。
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
蝉还在鸣叫,一年又一年。而那个蹲在槐树下的少年,永远在我心里说:我本可以成为强者。
是的,你本可以。但现在的我,也想对那时的你说:你已经很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