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沙漏
一、沙漏
我是在母亲的旧衣柜最底层发现它的。
那是一个琥珀色的玻璃沙漏，约莫手掌大小，底座是褪色的红木，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它安静地躺在一个蓝布小盒里，像被遗忘的珍宝。我本不该翻动母亲的私人物品，但医院刚打来电话，说她可能撑不过今晚，我需要找些证件。
沙漏被我轻轻拿起时，里面细密的金色沙粒突然流动起来，仿佛沉睡多年后苏醒的时光。我正要放回原处，却注意到底座内侧刻着一行小字："给小远，愿你记得回家的路。"
小远是我儿时的乳名。我突然想起，这沙漏曾摆在母亲床头多年，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它。只是那时我总是匆匆来去，从未真正留意过它。
我拧开底座，里面竟藏着数十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每张都用铅笔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话语：
"2018.3.12 小远打电话了，说项目忙，下个月回来。"
"2018.4.5 小远说今年清明回不来了，工作重要。"
"2018.5.1 劳动节，小远视频了，只聊了七分钟。"
"2018.6.18 端午节，小远说下次一定回来。"
"2018.7.22 小远说升职了，要请客，但没时间回来。"
...
纸条一直延续到上个月："2020.1.15 小远说春节肯定回来，我准备了他爱吃的红烧肉。"
我的视线模糊了。原来母亲不是在数着日子等我回家，而是在记录每一次我未能归来的日子。那些我以为只是例行公事的电话，对她而言竟是值得珍藏的时光碎片。
二、电话
我坐在母亲空荡的床边，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最后一条未读信息："小远，妈做了你爱吃的荠菜饺子，冰箱里有，你回来热一下。"
发送时间是三天前。
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通话。那是在一个加班的深夜，母亲打来视频，我烦躁地接起，一边处理邮件一边敷衍应答。她絮絮叨叨说着邻居家的猫生了小猫，我心不在焉地"嗯"着，直到她小心翼翼地问："小远，今年春节能回来吗？"
"妈，说了多少次了，公司项目关键期，等忙完这阵子一定回去。"
"哦，好，好，你忙你的，妈没事。"
挂断前，我瞥见她身后桌上摆着一盘刚包好的饺子，热气腾腾。
当时我只觉得又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打扰，现在想来，那竟是母亲为我准备的最后的饺子。
窗外，夕阳西沉，将房间染成一片琥珀色，就像那个沙漏里的沙粒。我突然明白，时间从来不是均匀流逝的——对母亲而言，每一通电话、每一句问候都是珍贵的沙粒，而我却把它们当作可以随意挥霍的尘埃。
三、沙粒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我坐在急救室外，手中紧握着那个沙漏。护士刚出来，摇了摇头。
"您母亲最后一直在念叨'沙漏'，还说让您别怪自己。"
我跪在病床前，握住母亲已经冰凉的手。她的手指上还留着常年做家务的茧子，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是她等待我回家时的习惯。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母亲总在晚饭后拿出沙漏，放在餐桌中央。她说："小远，沙漏流完前，我们不谈学习，不谈工作，只谈今天开心的事。"那时的沙漏流得特别慢，仿佛时间愿意为我们停留。
后来我长大了，离家上学、工作，沙漏渐渐被遗忘在角落。每次回家，母亲仍会拿出它，但我总是说："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老古董。"然后掏出手机处理工作。沙漏流完的时间，越来越短，短到我甚至没注意到它已经流尽。
我忽然想起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的话："振笔直遂，比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原来不只是作画，亲情也是如此——那些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就像兔子跃起、鹰隼俯冲，稍纵即逝，而我却从未真正抓住。
四、新沙漏
母亲葬礼后的第七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儿子小宇正在客厅打游戏，头也不抬。
"爸，等会儿再聊，我这局马上赢了。"
我放下行李，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别玩太久，对眼睛不好"，而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游戏结束后，小宇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爸，你怎么不骂我？"
"小宇，爸爸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我拿出那个琥珀色的沙漏，轻轻翻转。金色的沙粒开始缓缓流动。
"这是什么？"
"这是时间。"我说，"以前外婆用它来记录和我在一起的时光。现在，我想用它来记录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小宇疑惑地看着我："沙漏流完要多久？"
"十五分钟。在沙粒流完前，我们不谈学习，不谈游戏，只谈今天开心的事。"
儿子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今天体育课我投进了三个三分球！"
"真的？太棒了！给我讲讲。"
沙漏静静流淌，金色的沙粒在灯光下闪烁。我突然明白，时间不是用来追赶的，而是用来珍惜的。那些与家人共处的平凡时刻，正是生命中最珍贵的黄金。
五、沙漏之外
如今，我的书桌上摆着两个沙漏。一个是母亲留给我的旧沙漏，另一个是我新买的，更大一些。每天晚饭后，我会和小宇一起翻转它，十五分钟内，手机静音，电脑关闭，只谈心，不谈事。
有时沙漏流尽，小宇会说："爸，再玩一次吧？"
我笑着点头，轻轻翻转沙漏。金色的沙粒再次开始流动，像时光的河流，温柔而坚定。
"爸，你说外婆现在能看到我们吗？"
"当然能。"我摸摸儿子的头，"她就在这些沙粒里，在每一句'今天开心的事'里，在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刻里。"
时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但有些东西，却能在流逝中永恒——那就是我们用心珍惜的每一刻亲情。
我终于懂得，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不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不是职场上的头衔，而是与所爱之人共享的那些看似平凡的时光。它们如沙粒般细小，却能在记忆的容器中堆积成山，成为我们抵御岁月侵蚀的堡垒。
沙漏中的沙粒终会流尽，但爱的记忆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