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
一
老张头死了。消息传到村里时,我正在地里锄草。太阳毒辣辣的,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像一条条小虫子在爬。我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看见村长王富贵站在田埂上朝我招手。
"李三,过来!"王富贵的声音穿过热浪传来,"老张头死了,得有人去收尸。"
我放下锄头,慢吞吞地走过去。老张头是我们村里最穷的人,住在村西头那间快要倒塌的土坯房里。他年轻时当过地主家的长工,后来土改分了地,可种地的手艺却不行,年年收成都不好。再后来,他儿子在城里打工出了事故,死了,媳妇带着孙子改嫁了,就剩他一个人。
"为啥是我?"我问王富贵。
王富贵眯着眼睛笑:"村里就你最闲,再说,老张头生前不是总帮你家干活吗?"
我想了想,确实。老张头虽然穷,但人勤快,农忙时节总来帮我家干活,只要管顿饭就行。有时候我娘还会给他几个鸡蛋带回家。
"行吧。"我点点头,"死了多久了?"
"三天了。"王富贵说,"是隔壁王婆发现的,说闻到臭味了。"
我回家换了身旧衣服,拿了个麻袋,往老张头家走去。路上碰见几个村民,他们看见我,都远远地躲开了,好像死人会传染似的。
老张头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我轻轻一推就倒了,扬起一片灰尘。屋里黑乎乎的,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一点光。臭味扑面而来,我捂住鼻子,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屋里的情形。
老张头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我走近了看,他的脸已经发黑肿胀,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炕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碗,里面有几个发霉的窝头。
我叹了口气,用麻袋套住老张头的尸体,拖到院子里。他的身体轻得吓人,像一捆干柴。我在他屋后的空地上挖了个坑,把他埋了。没有棺材,没有纸钱,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插了根木棍做记号。
干完这些,天已经黑了。我站在老张头的院子里,看着那间黑漆漆的破屋子,突然觉得应该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老张头穷得叮当响,但万一呢?
二
我在老张头的炕底下找到了一个小木箱,上了锁。箱子很旧,但做工精细,不像是老张头的东西。我掂了掂,有点分量。好奇心驱使下,我用锄头砸开了锁。
箱子里是一叠发黄的纸,最上面那张写着"地契"两个大字。我心头一跳,赶紧拿出来看。原来这是老张头年轻时帮工的那户地主家的地契,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地契上写的地块正是现在村里最肥沃的那片地,现在归王富贵家所有。
我把地契揣进怀里,心跳得厉害。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媳妇。她眼睛一亮:"这可是好东西!王富贵家现在种的那片好地,原来是地主家的,土改时分给了贫农,后来怎么到了王富贵手里,谁也不知道。"
"老张头藏了这么多年,为啥不拿出来?"我问。
媳妇撇撇嘴:"他一个孤老头子,拿出来有什么用?王富贵在村里有权有势,谁会信他的话?"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王富贵是村长,他弟弟在乡里当干部,村里没人敢得罪他们家。
"那咱们留着这地契也没用啊。"我说。
媳妇神秘地笑了:"现在没用,不代表以后没用。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哪天就用上了呢?"
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我把地契藏在了房梁的缝隙里,谁也没告诉。王富贵还是村长,他家的地还是村里最好的,年年丰收。
直到那年夏天,一场大雨连下了七天七夜。河水暴涨,冲垮了河堤,王富贵家的地被淹了个精光。水退后,地里积了厚厚一层泥沙,庄稼全毁了。
王富贵急得团团转,到处借钱买种子补种,可时间已经晚了,补种的庄稼长势很差。到了秋天,收成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偏偏这时候,他弟弟在乡里因为贪污被查办了,没了靠山,村里人开始不买他的账。
那天,王富贵来我家借粮。他瘦了不少,眼睛深陷,再没有从前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媳妇给他盛了碗粥,他狼吞虎咽地喝完了。
"李三,"他放下碗,叹了口气,"今年真是倒霉透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我那片地被水淹了,收成不好,可乡里的公粮任务一点没减。"他搓着手,"你能不能借我点粮食?等明年收成好了,我一定还。"
我看了看媳妇,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起身走到房梁下,踮起脚摸出那个小木箱,放在王富贵面前。
"这是啥?"王富贵疑惑地问。
我打开箱子,拿出地契递给他。王富贵接过去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这...这是..."
"这是老张头留下的,"我说,"是你家现在种的那片地的地契。"
王富贵的手开始发抖:"你想怎么样?"
"地契上写得很清楚,这片地原来是地主家的,土改时分给了贫农。"我慢慢地说,"老张头是贫农,这地应该是他的。可他死了,无儿无女..."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富贵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媳妇插话了:"村长,我们不要你的地。只是想着,风水轮流转,谁都有困难的时候。你看,老张头帮过我们家,我们帮他收尸;现在你困难了,我们也可以帮你。这地契,我们可以当没看见。"
王富贵盯着我们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你们要什么?"
"不多,"我说,"明年开春,把你家靠河边的那两亩地让给我们种就行。"
王富贵咬了咬牙:"行!"
四
第二年春天,王富贵果然把那两亩地让给了我们。那地虽然不如他原来的地肥沃,但位置好,离水近,灌溉方便。我和媳妇起早贪黑地干,庄稼长得特别好。
秋天收获的时候,王富贵站在田埂上看我们收粮食,眼睛都红了。可他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不敢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媳妇坐在院子里数钱。媳妇突然说:"老张头要是知道他的地契派上了用场,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很亮。"风水轮流转,"我说,"他现在应该投胎到好人家去了吧。"
媳妇笑了:"谁知道呢?也许下辈子他当地主,我们给他当长工。"
我也笑了,但笑着笑着,突然想起老张头那具轻飘飘的尸体,和那个没有墓碑的坟。我把钱收好,对媳妇说:"明天我们去给老张头上柱香吧。"
媳妇点点头:"是该去。没有他,哪有我们这两亩地。"
第二天,我们买了香烛纸钱,来到老张头的坟前。五年过去,坟上已经长满了草,那根当墓碑的木棍早就不知去向。我凭着记忆找到大概位置,点上香,烧了纸钱。
"老张头,"我对着坟头说,"你留下的东西派上用场了。你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就托梦告诉我。"
风吹过来,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天空。我仿佛看见老张头在笑,缺了门牙的嘴咧得很大。
回家的路上,媳妇突然说:"王富贵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
"那地契得藏好了。"她说。
我笑了:"放心,我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
其实我骗了她。那天晚上,我已经把地契烧了。风水轮流转,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留着它,说不定哪天就会惹祸上身。老张头藏了一辈子,最后什么也没得到。我不想走他的老路。
两亩地够了,人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