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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程

雨下得很大。王老栓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从瓦片边缘淌下来,像一条永不断线的珠子。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接了一会儿,雨水冰凉。

“爸,该走了。”儿子王强撑着一把黑伞从屋里出来,另一只手提着个布包。

老栓没应声,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屋。门槛中间被他踩出的凹陷积了水,院里的老槐树被雨打得左右摇晃。他记得儿子小时候最爱爬那棵树。

“东西都带齐了?”老栓问。

“带齐了。”王强说,“就住一个星期,不用带太多。”

老栓点点头,弯腰提起自己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儿子要帮他拿,他摆摆手。

去火车站的路上,父子俩没怎么说话。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老栓看着儿子撑伞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肉乎乎的了,骨节分明,青筋微凸,和他的一样。

“这次去你那儿,不会耽误工作吧?”老栓问。

“请好假了。”王强说,“小敏也请了假,她说要带您到处转转。”

老栓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其实不想去省城儿子家,太干净,太安静,连走路都得换拖鞋。但他上个月体检出了问题,医生说要复查,儿子坚持要他去省城大医院。

火车站人很多,挤来挤去。王强一手护着父亲,一手提着行李。老栓看着儿子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带着七岁的王强去县城看病的情景。那时也是这么多人,他把儿子背在背上,小家伙的呼吸热乎乎地喷在他颈窝里。

“爸,小心台阶。”王强提醒。

老栓回过神来,迈步上了火车。

车厢里很暖和,老栓靠窗坐着,看外面的雨景。王强把行李放好,从包里掏出保温杯。

“喝点热水,爸。”

老栓接过杯子,握在手里。热气顺着掌心往身上爬。

火车开动了,站台缓缓后退。老栓忽然说:“你小时候发烧,我背你去县城医院,也是这样的雨天。”

王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记得。您把雨衣全裹我身上,自己湿透了。”

“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老栓用手比划了一下,“现在比我都高了。”

“我都三十七了,爸。”

老栓点点头,不再说话。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心里算着,儿子十七岁离家上学,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

省城到了,雨还没停。儿媳小敏开车来接,一见面就递给他一件新买的毛衣。

“爸,路上冷吧?快穿上这个。”

老栓接过毛衣,手感柔软,是他不会买的贵东西。他道了谢,小心地穿上。

儿子家果然很干净,地板亮得反光。老栓在门口犹豫着,小敏赶紧拿来一双新拖鞋。

“专门给您买的,防滑的。”

老栓换上拖鞋,走路时有点拖沓。他不太习惯这种软底的鞋。

接下来的几天,王强和小敏轮流陪他去医院。检查做了一项又一项,医生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只说还要观察。老栓心里明白,但不点破。

周三下午,王强陪他在小区里散步。秋天的太阳不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戏,笑声传得很远。

“你小时候也这样,”老栓说,“一玩起来就不知道回家,非得我喊破嗓子。”

王强笑了:“您总是站在家门口喊‘强子,回家吃饭了’,整条街都听得见。”

“现在不用喊了。”老栓说。

一片叶子从树上飘下来,打着旋落在老栓肩上。王强伸手替父亲拂去。

“爸,医生说您要多休息,别太累。”

“知道。”老栓应着,目光却追着那些奔跑的孩子。

周四晚上,老栓早早回了房间。王强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父亲房门底下透出光来。他轻轻推开门,发现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本旧相册。

“爸,怎么还没睡?”

老栓抬起头,眼睛有些红:“睡不着,看看以前的照片。”

王强在父亲身边坐下。相册摊开的那页,是他五岁生日时拍的全家福。母亲还活着,笑得温柔;父亲那时头发还没白,一只手搭在小小的他肩上。

“时间过得真快。”老栓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王强看着父亲的手,那双曾经能轻易把他举过头顶的手,现在布满了老年斑,微微颤抖。

“睡吧,爸,明天小敏说要带您去公园。”

老栓点点头,合上相册。王强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就像小时候父亲对他做的那样。

周五早上,老栓起得很早,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等王强和小敏起床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粥、馒头和几样小菜。

“爸,您怎么不多睡会儿?”小敏有些不好意思。

“习惯了。”老栓说,“快来吃,趁热。”

吃饭时,老栓看着儿子和儿媳,忽然说:“下个月是你妈去世二十周年,我打算去给她扫墓。”

王强筷子停了一下:“我陪您去。”

“工作不忙?”

“再忙也能请假。”

老栓没再说什么,低头喝粥。但王强看见父亲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周六,复查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太好。医生建议住院进一步检查,老栓拒绝了。他说要回家。

周日回程的火车上,老栓一直看着窗外。田野、村庄、河流,一一向后掠去。

“爸,”王强突然说,“等这次检查结果明确后,您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老栓转过头,看着儿子:“你那房子太小。”

“可以换个大点的。”

“我习惯住老屋了。”老栓说,“你有空回来看看就行。”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着。王强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坐火车去外地,他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父亲在一旁剥橘子给他吃。那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父亲永远那么高大有力。

“爸,”王强说,“下周我请假回来,陪您住几天。”

老栓点点头:“好,我给你做红烧肉,你最爱吃的。”

“嗯。”

火车到站了。王强送父亲回老屋,安顿好一切。临走时,他站在院门口,回头看父亲站在老槐树下挥手。

“路上小心。”老栓说。

“知道了,爸。下周五我就回来。”

老栓点点头,看着儿子转身离去。他站在原地,直到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风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栓慢慢走回屋里,关上门。屋里很安静,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

他坐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他听见儿子七岁时的笑声,听见妻子叫他吃饭的声音,听见多年前那个雨夜,他背着发烧的儿子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小家伙在耳边说:“爸,我难受......”

那些声音清晰得就像在昨天。

老栓睁开眼,屋里空荡荡的。他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晚饭。一个人的饭,很简单。但他做得很仔细,仿佛儿子还会跑进来,嚷嚷着说“爸,我饿了”。

窗外,天色渐暗。老栓打开灯,暖黄的光填满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