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具

李铁匠打了一辈子铁，从十六岁起就在镇上的铁匠铺里干活。他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打出来的镰刀锋利耐用，菜刀切肉不沾刃，就连邻镇的大户人家也常来订做刀具。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李铁匠照例清晨五点起床，生火开工。炉火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烧红的铁块上，“滋滋”作响。

“老李，还在忙呢？”王屠户提着两斤猪肉进来，挂在门边的钩子上，“这是今天的份。”

李铁匠头也不抬，“放那儿吧。你要的杀猪刀还得等两天。”

“不急不急。”王屠户搓着手凑近火炉，“你说这世道，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还在这儿打菜刀杀猪刀，不如打几把大刀，好歹能防身。”

李铁匠手里的锤子顿了顿，又继续落下，“我就是个打铁的，只管打铁，不管打仗。”

镇上的人都知道，李铁匠是个闷葫芦，除了打铁，别的什么都不关心。日本人占领县城的消息传来时，别人家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难，他依然每天准时生火、打铁、收工。

第一个日本兵走进铁匠铺是在一个午后。那是个年轻的士兵，挎着枪，趾高气扬地指着墙上的几把镰刀，示意李铁匠包起来。

李铁匠照做了，收钱时甚至微微鞠了一躬。

镇上的人看见这一幕，都在背后吐口水。“没骨气的东西。”“白长那么个大块头。”

李铁匠仿佛没听见，依旧每天打他的铁。只是从那以后，日本兵常来光顾他的铺子，有时是修枪械，有时是订做刀具。李铁匠来者不拒，价格公道，手艺精良。日本兵都叫他“听话的支那铁匠”。

渐渐地，镇上的人不再和他来往。只有王屠户还每天送来猪肉，取走刀具。

“老李，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有一天，王屠户忍不住问道。

李铁匠正在打磨一把新打的日本军官刀，头也不抬，“怎么说？”

“说你是汉奸。”

铁锤有节奏地敲打着刀身，李铁匠的声音混在敲击声里，几乎听不清：“让他们说去。”

一九四三年春，游击队在山里缺枪少弹的消息传到了镇上。日本人对枪支弹药的控制极其严格，谁家私藏枪械，立即枪毙。

一天深夜，王屠户急匆匆敲开了铁匠铺的门。

“老李，游击队需要帮助。”王屠户压低了声音，“他们知道你和日本人关系好，想请你帮个忙。”

李铁匠在围裙上擦着手，“什么忙？”

“弄一批枪支弹药进去。”

李铁匠沉默了。炉火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我就知道你不肯。”王屠户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等等。”李铁匠叫住他，“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第二天夜里，王屠户再来时，李铁匠从后院拖出来三个大木箱。打开一看，王屠户惊呆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大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

“我打的。”李铁匠平静地说，“比枪好用。不会卡壳，不用子弹。”

王屠户怔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这些日子李铁匠接的日本人的订单，要的那些铁料，远远多于交出去的刀具。

“你早就...”

李铁匠从墙角拎起一个布包，递给王屠户。“这是图纸，怎么用这些刀最有效。我研究了半年日本人的刀法，知道怎么破解。”

王屠户接过图纸，手有些发抖。“老李，你为什么不早说？大家都以为你...”

“以为我是汉奸？”李铁匠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样最好。日本人也会这么以为。”

从那以后，李铁匠继续做他的“汉奸铁匠”，白天给日本人修枪造刀，晚上为游击队打制大刀，研究对付日本刺刀的方法。他设计的大刀特别适合近身搏斗，刀背厚实，能格挡刺刀突刺，刀刃弧度利于劈砍。

一批批大刀通过王屠户和其他秘密联络人送进山里。游击队靠着这些大刀，打了好几次漂亮的伏击战。日本人大为光火，却从未怀疑到那个“听话的支那铁匠”头上。

一九四四年秋，日军指挥官山田一郎亲自来到铁匠铺。他带来了一把断裂的日本军刀。

“李桑，这把刀，在昨天的战斗中，被支那人的大刀砍断了。”山田的语气阴沉，“什么样的刀，能砍断皇军的军刀？”

李铁匠接过断刀，仔细查看断面，“可能是碰巧砍在了弱点上。所有的刀都有弱点。”

“你能打出一把没有弱点的刀吗？”

李铁匠抬起头，“所有的刀都有弱点，大人。但人可以没有。”

山田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意思是，刀的好坏，看谁用。”李铁匠转身拿起自己打的一把日本军刀，双手奉上，“这把刀我改进了锻造工艺，应该更耐用。”

山田接过刀，仔细端详，突然毫无征兆地向李铁匠劈来。李铁匠站在原地，眼睛都没眨一下。

刀锋在离他额头一寸处停住。

“你不怕死？”山田问。

“怕。”李铁匠平静地说，“但我知道大人不会杀一个有用的铁匠。”

山田收刀入鞘，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李桑。你是个有用的铁匠。”

那天晚上，李铁匠在日记本上写下：“假面之下藏信念，凡兵利器不可侵。”

一九四五年夏，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镇上的人们欢呼雀跃。有人想起了李铁匠，一群愤怒的年轻人冲进铁匠铺，要揪出这个“汉奸”。

铁匠铺空无一人，只有炉火还在燃烧。人们在后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堆满了打造大刀的工具和图纸，还有一箱箱来不及送出去的大刀。

地窖墙上挂着一副铁面具，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面具是给别人看的，信念是给自己守的。”

人们沉默地站在地窖里，突然有人发现面具后面还有字。翻过来，上面刻着短短一行：

“真正的利器不是刀，是人的信念。”

没有人知道李铁匠去了哪里。有人说他随大军北上，有人说他隐居深山。只有王屠户在整理铁匠铺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些年李铁匠为游击队做的一切。

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 “他们以为我戴着面具生活，却不知道这就是我选择战斗的方式。有时候，最勇敢的不是拿起刀枪，而是放下尊严，为了信念戴上假面。凡兵利器可防，信念之刃不可挡。”

王屠户合上本子，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像极了一把把沉默的大刀，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