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锄头的灰烬
陈伯的锄头在晨光里划出银弧,像一道不肯闭合的伤口。他七十年的人生,被这把磨得发亮的铁器丈量过:春种秋收,脊背弯成一张弓,汗水滴进黄土,瞬间被吸干,仿佛大地在嘲笑他的虔诚。村里老辈人总说“勤劳之人不受穷”,这话像谷种一样埋进他骨髓里。他信了,信得比神龛里的菩萨还笃定——只要锄头不歇,穷鬼就无处容身。
可今年的旱魃舔干了最后一滴雨。田垄裂开,如老人干瘪的唇。陈伯跪在焦土上,指甲缝里嵌满沙砾,像在挖掘自己的坟。他借了高利贷,买回瘪瘦的种子,却只换来三捆枯草。债主王财主的算盘珠子噼啪响:“陈老狗,利滚利,你这身骨头也抵不够。”陈伯的“不受穷”信念,在账本上碎成齑粉。他想起父亲临终攥着他手说“勤劳是金”,可如今金锄头挖出的,只有更深的穷窟窿。
入秋那夜,火舌突然舔上王财主的粮仓。陈伯本该袖手——那剥削者的麦垛烧成灰,他或许能喘口气。但他看见王财主的小孙子卡在梁柱间,哭声像断线的风筝。陈伯的锄头本能地挥向火海,刨开灼热的断木。他救出孩子,自己草屋却被飞溅的火星点燃。火光中,他听见毕剥作响的,是半辈子攒下的稻草床垫、那本记满节气的破历书,还有墙上“勤俭持家”的褪色红纸。灰烬落满肩头时,他忽然笑起来:原来穷鬼早钻进他骨头缝里,而勤劳,不过是场徒劳的驱魔仪式。
次日清晨,村里人默默聚在他焦黑的屋基前。寡妇李婶放下一袋新米,哑着嗓子:“你昨夜刨开的,是活路。”跛脚铁匠递来半块铁锭:“重打把锄头,我出工。”陈伯摸着灰烬里未熔的锄头残片,触到一种奇异的暖意。他忽然懂了:那句老话从没说“不受穷”,而是“不受穷”——穷是物质的流沙,但勤劳是灵魂的锚。当锄头不再只为填饱肚皮而挥动,当汗水浇灌的不只是庄稼,而是人与人之间焦渴的裂缝,穷鬼便无处寄生。他捧起一抔灰烬,里面竟有粒未烧尽的稻种,在晨光里微微发烫。
勤劳之人何曾受穷?他们穷尽的,只是对“穷”的狭隘想象。真正的富有,是当世界烧成灰烬时,你仍能从余温里,认出自己未曾熄灭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