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眼
当洪水漫过门槛的那一刻,林默终于明白,风水轮从不曾预测未来,它只是映照人心。
浑浊的浊流裹挟着碎木与瓦砾,咆哮着撞开他那间“天机阁”的门板。林默踉跄后退,怀中紧紧抱着祖传的铜制风水轮——那轮盘上阴阳鱼首尾相衔,八卦纹路早已被无数代人的手指摩挲得温润如玉。他本该在洪峰抵达前就撤离,可这轮子是他半生信仰的具象,是他赖以解读命运的罗盘。如今浊浪滔天,他竟像被命运嘲弄般,死死护住这预言无常的器物,仿佛它是最后的浮木。
林默曾是这城市最负盛名的风水师。他指尖拂过罗盘,便能道破他人气运流转;他轻点宅院方位,便能预知兴衰更迭。人们趋之若鹜,将他奉若神明。他深信风水轮的每一次微转,都是天机在铜盘上无声的书写。直到那场彻底颠覆他认知的“失灵”。
他记得那个叫陈启明的企业家,西装笔挺,眼神里盛满对未来的笃定。林默为他勘定新公司风水,轮盘在指下轻颤,指向“紫气东来”的乾位。他断言陈启明将如日中天,三年内必成一方巨擘。然而不过两年,陈启明却因贪腐锒铛入狱,大厦轰然倾覆。林默捧着失语的风水轮,第一次感到铜盘上冰冷的纹路竟如蛇信般噬咬他的掌心——轮子为何沉默?是天机难测,还是人心早已在欲望的泥沼中自行改写了命途的轨迹?
自那以后,林默开始游荡于城市褶皱的深处。他坐在城中村低矮的棚屋前,看清洁工老周用冻裂的手握着扫帚,在寒风中一遍遍清扫落叶。老周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对“轮转”的期待,只有日复一日的疲惫。“林师傅,你说风水轮流转,”老周曾咧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像砂纸摩擦,“可我扫了三十年的街,这风水轮……它转到我头上过吗?”林默哑然。铜轮在袖中冰凉,他竟无法用玄奥的术语回应这朴素的诘问。轮子能测出屋宅的吉凶,却量不出扫帚柄上磨出的血泡有多深。
洪水终于退去,如同命运暂时收起了它暴虐的鞭子。林默涉过泥泞回到废墟,店铺已荡然无存,唯有那风水轮,竟被水流冲到了几公里外一个低矮的贫民窟边缘。他看见一群孩子正围着它,用沾满泥巴的小手拨弄着轮盘。一个瘦小的男孩正煞有介事地指着轮上某处,对同伴说:“明天肯定出太阳!风水轮说的!”另一个孩子却把轮子推得飞快旋转,咯咯笑着喊:“转啊转啊!可我的新书包,它不转!”
林默怔在原地。孩子们眼中没有对命运的恐惧,只有游戏般的天真。那铜轮在稚嫩的手掌间盲目旋转,映着破败棚户区上空灰蒙蒙的天光,竟显出几分荒诞的生机。他忽然彻悟:这轮子何曾真正预言过什么?它只是被动地映照出观者内心的渴望与恐惧——富人视它为攫取更多财富的密钥,穷人视它为遥不可及的幻梦。风水轮流转,从来不是天命的无情拨弄,而是人心在时代洪流中不断投射出的倒影。轮子本身并无方向,转动的意义,全在于你站在哪里凝视它,又选择以何种姿态踏入这永不停歇的流转。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风水轮轻轻放在孩子们中间。铜盘在泥地上静静停驻,阴阳鱼在污浊中依旧首尾相衔,仿佛一个沉默的隐喻。林默转身,走向废墟深处。他不再需要罗盘指引方向——断壁残垣间,已有邻居自发清理淤泥,有人用捡来的木板搭起临时棚屋,一个女人正把仅有的半袋米分给更窘迫的邻居。没有风水轮的指引,人们却在废墟上重新校准了生存的方位。
几天后,林默挽起裤管,和众人一起在泥泞中夯实地基。汗水流进眼睛,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嘴角竟浮起一丝久违的平静。远处,那群孩子又把风水轮推得飞快旋转,笑声穿透潮湿的空气。轮子依旧在转,带着它亘古的节奏,但林默知道,真正的轮转,始于你决定不再等待它转到你这边的那一刻——当你俯身拾起一块砖,当你为他人递上一碗水,当你在废墟中重新栽下第一粒种子,你便成了那推动轮盘的手。
风水轮流转,从来不是被动承受的宿命;它是一面映照灵魂的镜子——你若只凝望轮上虚幻的吉凶,便永远困在无常的迷宫;唯有当你成为推动轮盘的手,无常的流转,才真正成为你脚下延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