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者
李老头每天清晨四点准时出现在镇东头的铁轨旁。
天还黑着,只有铁路信号灯在远处一闪一闪,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水壶,就站在离铁轨十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镇上的年轻人都觉得他疯了。有人说他是被二十年前那场事故吓傻了,有人说他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孩子们远远地朝他扔小石子,喊他“铁轨上的呆子”。李老头从不理会,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直到第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才拎着水壶慢慢走回家。
“不是所有徘徊的人都迷失了。”邮递员老张常常这样对好奇的人说,“李老头心里明白着呢。”
二十年前,李老头还不是李老头,而是李师傅,铁路段上最好的检修工。那是个暴雨夜,他当值巡查时发现了一段铁轨的异常。按照规程,他应该立即上报并设置警示,但那天他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需要再确认一次。就在他徘徊检查的那十五分钟里,一列货运列车驶过了那段路。
事故没有发生。铁轨完好无损,列车安全通过。后来经过详细检查,那段铁轨确实存在隐患,只是巧合地在列车通过时尚未发展到危险程度。
段里要给李师傅记功,他却拒绝了。第二天,他辞去了工作,开始了在铁轨旁的徘徊。
“他要是当时果断点了,不上报就直接设警示,或者干脆不管继续巡查,都不会是现在这样。”老张啜了一口茶,对围坐在邮局门口的人们说,“就是那十五分钟的徘徊,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人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梅雨季节来了,连续半个月的雨让铁路段加强了巡查。新来的段长是个年轻人,听说李老头的事后,特意在一个清晨来找他。
“李师傅,段里想返聘您当顾问。”年轻的段长撑着黑伞,为站在雨中的李老头挡雨,“大家都知道您当年的事。”
李老头目光依然盯着铁轨,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来,像是无数条细微的河流。
“那天我徘徊了十五分钟。”李老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铁轨摩擦的声音,“有人说我犹豫不决,有人说我救了那列车。”
段长安静地听着。
“我只是在思考,”李老头继续说,“铁路检修手册第37条说:发现隐患立即上报并设警示。但第42条又说:避免误报影响运输。我在那十五分钟里,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哪条更合适。”
雨小了,天边开始发白。
“最后我发现,规则是死的,铁轨是活的。”李老头第一次转过头来看段长,“铁轨会热胀冷缩,会疲劳损伤,会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出问题。那十五分钟,我数了铁轨的震动频率,看了路基的排水情况,测了钢轨的间隙。我不是在徘徊,我是在用我的方式确认。”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人们总是要求我们果断,但有些事,值得徘徊。”李老头拎起水壶,“那列货车装的是粮食,如果误报停车,粮食会霉变。如果不上报,可能会车毁人亡。这样的决定,不值得十五分钟的徘徊吗?”
列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吹动了段长的衣角。
李老头慢慢走向铁路,在离铁轨五米处停下——比平时近了五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朵铁锈色的小花,轻轻放在铁轨旁。那是他女儿最喜欢的花,二十年前的那天,她正发着高烧,妻子托人带话让他早点回家。而他却在雨中徘徊了十五分钟。
第二天,镇上的人惊讶地发现,李老头没有出现在铁轨旁。
段长后来告诉大家,李老头接受了返聘,专门负责培训新员工如何“正确地徘徊”——在规则与现实之间,在安全与效率之间,在个人与集体之间。
又一年春天,铁路旁开满了铁锈色的小花。经过的列车司机偶尔会看见一个老人带着一群年轻人站在不远的地方,指着铁轨讲解着什么。
孩子们不再朝李老头扔石子了。他们似懂非懂地听父母说:那个徘徊的人从来没有迷失过,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前进。
不是所有徘徊的人都迷失了。有些徘徊,是为了更坚定地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