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光》
一、拆戏台
老戏院的木门吱呀作响,我推门而入时,灰尘在斜射的阳光中起舞。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推土机就要来,将这座承载了半个世纪记忆的建筑夷为平地。
"您又来看《霸王别姬》了?"售票处的小姑娘认识我,她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票根,"最后一场,您坐老位置吧。"
我点点头,走向二楼最靠边的座位。这个位置我坐了三十年,扶手上的刻痕是我年轻时留下的。窗外,拆迁告示在风中摇晃,像一面即将降下的戏旗。
银幕亮起,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在化妆镜前低语:"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放映厅里只有我一人。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的震撼。那时我二十出头,以为爱情就是轰轰烈烈,以为承诺就是永恒不变。如今鬓发已白,才明白"一辈子"这三个字,比想象中沉重得多。
二、问寸光
散场后,我慢慢收拾随身物品。一个年轻人拦住了我。
"老先生,您为什么每次都来看这部片子?"
我打量着他,二十来岁的样子,眼神里有年轻人特有的迷茫。
"因为我在找一样东西。"我答道。
"找什么?"
"找'寸光'。"
"寸光?"
"是啊,寸光。"我笑了笑,"《庄子》里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但很少有人知道后面还有一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们这一生,不过是一寸光阴,却总想抓住整个宇宙。程蝶衣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可谁又能真正拥有完整的一辈子呢?"
年轻人若有所思:"但承诺不就应该完整吗?说好一辈子,就该是一辈子。"
"你以为程蝶衣真的在乎时间的长短吗?"我反问,"他是在说一种状态,一种'全然交付'的状态。差一个时辰不算一辈子,不是因为时间不够,而是因为那一刻,心已经不再完整了。"
年轻人皱眉思考,我继续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总用时间来衡量承诺,却忘了承诺的本质是心的完整交付?"
三、残缺的完整
"三十年前,我妻子病重。"我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声音有些颤抖,"医生说她只剩三个月。我跪在医院走廊上,发誓要陪她走完这一生。"
"后来呢?"
"后来她只活了七十二天。七十二天零三个小时。"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每天计算着时间,生怕错过最后一刻。最后一天,我困得撑不住,在椅子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她已经走了。我崩溃了,觉得我违背了誓言,因为我没有'完整'地陪她走完最后一刻。"
"但您已经尽力了..."
"不,年轻人,你不懂。"我摇头,"我以为'差三个小时'就不算'一辈子'。我痛苦了整整一年,直到有一天,我在她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今天他睡着了,我没叫醒他。他太累了。这一生,他从未缺我一刻。'"
我停顿片刻,让这句话在空荡的戏院里回响。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辈子'不是时间的累积,而是心的完整交付。差三个小时,但我的心从未离开过她。程蝶衣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可他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程小楼哪怕一瞬。"
四、戏中人
"您是说,程蝶衣其实已经拥有了'一辈子'?"年轻人问。
"是的。"我点头,"他的'一辈子'不在时间的长度里,而在他全然交付的状态中。当他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时,他不是在抱怨时间不够,而是在宣告:我的承诺是绝对的,不容丝毫折扣。"
"但现实中..."
"现实中,我们总在计算。"我打断他,"我们说'再爱五年','再坚持三年','再忍一个月'。我们把承诺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像切蛋糕一样。但真正的承诺,是'全然交付',是'此刻即永恒'。"
我站起身,走向舞台。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呻吟。
"你看,"我指着空荡的舞台,"这里曾经上演过无数悲欢离合。有人在这里许下诺言,有人在这里背叛誓言。但所有故事的结局都一样——幕布落下,人散场。"
"那意义何在?"
"意义在于幕布升起的那一刻。"我转身面对年轻人,"在于程蝶衣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超越了时间,达到了永恒。"
五、最后一幕
夜深了,年轻人已经离开。我独自站在空荡的舞台上,月光透过破旧的天窗洒落。
我闭上眼,仿佛又看到程蝶衣在戏台上的身影。他不是在演戏,他就是戏本身。当他唱"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时,他不是在扮演虞姬,他就是虞姬。这就是他的"一辈子"——不是时间的累积,而是存在的完整。
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总以为"一辈子"是线性的,从生到死的一条直线。但实际上,"一辈子"是点状的,是无数个"此刻"的叠加。每一个"此刻",当我们全然交付时,就是完整的一辈子。
差一个时辰不算一辈子?不,每一个全然交付的"此刻",都是一辈子。
我缓缓跪下,在空荡的舞台上,对着月光,轻轻说道:"说的是一辈子。差一个时辰...也算一辈子。"
因为真正的"一辈子",不在时间的长度里,而在心的深度中。
戏院外,推土机的轰鸣声隐约可闻。但此刻,我已拥有了完整的一辈子。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