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国境线
那年夏天,我十二岁,父亲在院子里劈柴,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村里的广播说,再过三天就要烧书了。
“把那些没用的纸都清出来,”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占地方。”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床底下那箱书。大部分是祖父留下的,还有几本是语文老师偷偷塞给我的。老师说:“小明,这些书你藏好,别让人看见。”
我蹲在床前,一本本翻看。有《水浒传》,书页发黄,缺了封皮;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还有祖父的名字;还有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边角被老鼠啃过。
母亲走进来,叹了口气:“烧就烧了吧,留着惹祸。”
我没说话,只是把书摞得更整齐些。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书里的字都飞了出来,在黑暗中闪着光。
第三天,村头的空地上架起了柴堆。人们把一摞摞书扔上去,有课本,有小说,有连环画。李书记拿着喇叭喊:“破四旧,立四新!”
轮到我家了。父亲把我那箱书搬出来,正要往火堆里扔,我忽然冲上去抱住箱子。
“这孩子疯了!”有人喊。
父亲来拽我,我死命不放手。书散了一地,那本《唐诗三百首》摊开来,正好是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李书记走过来,拾起那本书。他翻了几页,突然沉默了。许久,他摆摆手:“算了,孩子小,不懂事。拿回去吧。”
后来才知道,李书记年轻时读过私塾,最喜欢杜甫。
我把书藏回床底,每晚打着手电筒偷看。透过那些文字,我看见了梁山好汉的豪情,保尔·柯察金的坚韧,李白杜甫的洒脱与忧思。在那些被限制行动的日子里,书籍成了我通往广阔世界的唯一护照。
1977年,高考恢复了。语文作文题目是:“你最喜欢的一本书”。
考场上,我写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写道:“这本书告诉我,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家的那天,父亲破天荒地帮我提行李。送到村口,他塞给我一个布包:“拿着,城里用得上。”
上车后我打开一看,是那本《唐诗三百首》,书页间还夹着皱巴巴的十元钱。
大学图书馆让我眼花缭乱。我如饥似渴地读书,从《红楼梦》到《战争与和平》,从鲁迅到莎士比亚。同学们笑我:“这么拼命干嘛?又不会再多发一张毕业证。”
我只是笑笑。他们不明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国境线,跨过去就是一个新世界。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教中国现代文学。每年开学第一课,我都会告诉学生:“书籍是永不过期的护照。它不需要签证,不设边境检查,随时带你穿越时空,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去年,高中同学聚会。酒过三巡,当年的李书记的儿子——如今已是副县长的李建国凑过来:“张教授,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他压低声音:“那年烧书,其实是我爸故意放你一马。他回家后说,看到那本唐诗,想起自己年轻时偷偷读书的日子。他说,不能让文化的火种全灭了。”
我怔住了,举着的酒杯停在半空。
“还有,”李建国继续说,“你高考那年,作文阅卷老师正好是我爸的老同学。我爸特意去找他,说如果看到一个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考生,多关照一下。他说,这孩子为了保住一本书敢跟大人拼命,将来必有出息。”
聚会结束后,我步行回家。路过省图书馆,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年轻人坐在桌前埋头苦读。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夏天,一个男孩死死护住一箱旧书不肯放手。
我掏出手机,给正在国外留学的女儿发了条信息:“囡囡,最近在读什么书?”
很快收到回复:“刚读完《百年孤独》,太震撼了!爸,你知道吗?马尔克斯的手法有点像你喜欢的余华呢。”
我站在街边笑了。书籍这护照,不止能带人远行,还能让相隔万里的人,瞬间抵达彼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