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死亡
李红旗第一次死是在1998年的夏天。
那天下午三点,他站在自己创办的“红旗印刷厂”大门前,看着法院的人把封条交叉贴在大门上。那张鲜红的封条像两道伤疤,刻在他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汗水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淌,衬衫黏在背上,像另一层皮肤。
“完了。”他想。就这么简单两个字,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十年前,他从国营印刷厂下岗,用全部家当和借来的钱买了台二手印刷机,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子开始接活。从印名片、宣传单做起,慢慢有了固定客户,买了新机器,雇了工人。去年,他看准机会贷款买了德国进口的四色印刷机,接了大订单——给一所大学印新生手册。
问题出在纸张上。供应商是他老表介绍的,价格便宜两成。老表拍胸脯保证:“质量没问题,就是库存货,急着出手。”李红旗信了。结果五千本新生手册印出来,油墨浮在纸上,一抹就花。大学拒收,要求重印,否则按合同索赔。
李红旗去找供应商,发现那家公司已经注销。老表躲着他,电话打不通。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算了一夜账:重印的成本、违约金、银行贷款、工人工资...数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变成一座山,把他压垮了。
那天晚上,李红旗走到江边。江水黑漆漆的,对岸的灯光星星点点。他脱下皮鞋整整齐齐摆在岸边,一只挨着一只。然后一步一步往江心走。水很凉,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口。就在水要淹到脖子时,他突然想起儿子小宝昨天说的话:“爸爸,我期末考试语文考了98分。”
他转身往回走,浑身湿透,像条落水狗。
那是他第一次死亡——作为印刷厂老板的李红旗死了。
第二次死亡来得慢一些。
厂子破产后,李红旗在菜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早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炸油条、煮豆浆。妻子王秀英在旁边帮忙,沉默得像块石头。他们谁也不提印刷厂的事,仿佛那从未存在过。
有一天, former 客户老陈来买油条,认出他:“李老板?你怎么...”
李红旗低头找钱:“叫老李就行。三根油条两块四,收您两块五,找您一毛。”
老陈接过油条,欲言又止:“听说你那时候是被坑了?那个供应商后来被查了,专卖劣质纸。”
李红旗笑笑:“都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他现在知道哪家的面粉便宜又好,知道怎么炸油条才酥脆,知道什么时候该多备货,什么时候要少做。这些知识是失败的礼物,用整个印刷厂换来的。
但死亡不只是事业的终结。小宝上初中后,有一天回家问:“爸,我们老师让填家长职业,我写个体经营户行吗?”
李红旗点头:“行。”
他知道儿子在同学面前羞于提起卖早点的父亲。这没什么,他能理解。直到有一天,他路过网吧,看见小宝和几个同学在里面打游戏。他站在门口,听见一个男孩说:“李浩,你爸不是大学毕业吗?怎么卖早点啊?”
小宝——现在他要求大家叫他李浩——满不在乎地回答:“我爸说人这一辈子要死好几次,每次死了都能换个活法。”
李红旗在门外愣住了。他没说过这么文绉绉的话,但意思差不多。有一次喝多了,他对儿子说:“爸这次是死了,但死着死着就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跟儿子讲了印刷厂失败的全过程——不是诉苦,而是分析。哪一步走错了,哪个人不该信,哪个决定太冲动。儿子安静地听着,最后问:“那要是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我会亲自检验每一批纸张质量。”李红旗说,“不会因为熟人介绍就放松警惕。还有,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就算丢了一个单子,也不至于全盘皆输。”
这是他用五年早点摊生活悟出来的道理。失败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天真和疏忽。
第三次死亡还没来,但李红旗能感觉到它在前方等着。
2010年,城市改造,菜市场要拆迁。早点摊没了,李红旗又“死”了一次。这次他没去江边,而是去了人才市场。四十七岁,除了印刷和炸油条,没有别的技能。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
王秀英在超市找了份理货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稳定。她劝李红旗:“找个保安的工作吧,轻松点。”
李红旗去面试了小区保安,被录用了。上班前一天,他路过一家小型印刷店,橱窗上贴着“转让”二字。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
店主打游戏,头也不抬:“印名片?最低一盒十五。”
李红旗环顾四周:机器老旧,排版粗糙,纸张泛黄。和他二十年前刚起步时差不多。
“生意怎么样?”他问。
“凑合,饿不死。”店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你想印什么?量大可以便宜。”
“你这店要转让?”
小伙子终于抬起头:“怎么,你有兴趣?”他指着墙上的二维码,“加微信详谈,我急着出手,价格好商量。”
李红旗没有加微信。他回家翻出箱底的计算器——还是当年开印刷厂时用的那个,按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数字。他算了整整一夜:租个小门面要多少钱,二手机器要多少钱,材料成本多少,每天印多少才能保本...
王秀英凌晨起夜,看见客厅灯还亮着:“怎么还不睡?”
“秀英,”李红旗抬头,眼睛里有种她多年未见的光亮,“我想再试一次。”
“试什么?”
“印刷。”
王秀英没说话,进了厨房。李红旗以为她去倒水,却听见煤气灶打火的声音。不一会,她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吃吧,”她说,“吃饱了才有力气重新开始。”
这一刻,李红旗明白自己已经活过来了。
新店开在小学旁边,只有三十平米。李红旗给店取名“新起点印刷”。他买不起新机器,找了台二手的,但亲自调试到最佳状态。纸张供应商他考察了五家,每家的样品都亲自测试。不贪便宜,只要质量。
他印的东西也变了:不再追求大订单,而是做周边小商户需要的宣传单、学生的复习资料、老人们的相册。质量好,价格公道,慢慢有了回头客。
有一天,小宝——现在该叫李浩了——带女朋友来店里。女孩看着墙上的样品册:“叔叔,这个婚礼请柬真漂亮。”
“我自己设计的。”李红旗有点得意,“要不要给你和浩子先预备着?”
李浩脸红:“爸,你说什么呢!”
女孩却认真翻看样品:“真的很好看,比婚纱店的那些有味道。”
送走年轻人后,李红旗站在店门口晒太阳。对面马路在拆旧楼,轰隆隆的响。他想起自己的印刷厂,那个曾经让他一跃而下又爬回来的梦想。
现在他明白了,失败不是终点,而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第一次开印刷厂,他满脑子都是做大做强,结果栽在最基本的纸张质量上。现在小店虽小,但他懂得了一个道理:扎实比规模重要,质量比速度重要。
这些智慧,是失败教给他的学费。
下午,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店里。是老陈,他以前的客户。
“真是你啊!”老陈惊喜地说,“听说你开了新店,我特意来看看。”
李红旗给他泡茶:“小本经营,混口饭吃。”
“正好,我们公司要印一批产品手册,量不大,五千本,你接不接?”
若是从前,李红旗会为这“量不大”感到失望。现在他却谨慎地问:“有什么具体要求?工期多长?”
老陈详细说明需求,最后补充:“价格按市场价来,不用优惠。我知道你这里质量有保证。”
送走老陈,李红旗站在印刷机前。机器嗡嗡作响,纸张如流水般穿过,带着新鲜的油墨味。这味道他闻了半辈子,今天却格外清醒。
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摸印刷机时的激动,想起破产那天站在江边的绝望,想起炸油条时油锅里的滋滋声,想起儿子说“我爸死着死着就活过来了”。
是的,人这一辈子要死好几次。每次死亡都不是终点,而是换个活法的开始。关键是,你要从上次的死法里学会点什么。
这次,他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