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蜂鸣
王老四蹲在田埂上,眯着眼睛看那片油菜花田。花开了,黄澄澄的一片,在五月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嗡嗡声。
往年这个时候,油菜花开得正盛,成千上万的蜜蜂在花间穿梭,那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纺车,绵绵不绝。如今只有零星几只蜜蜂,有气无力地在花丛间移动,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看啥呢?”李寡妇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走来。
“看蜂。”王老四头也不回。
李寡妇停下脚步,也望向那片过于安静的花田。“是啊,蜂少了。去年这时候,我都不敢从这片田埂过,怕被蜇。”
“现在你随便走。”王老四苦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去看看果园。”
王老四的果园在村东头山坡上,二十亩地,种着梨树、桃树和苹果。往年靠着他养的三十箱蜜蜂授粉,果子结得又大又甜。今年开春,蜜蜂死了一半多,剩下的也病恹恹的,采蜜不积极。
他走到果园,看见几棵梨树已经落花了,却没结几个果。他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大壮从城里回来时,王老四正对着那几棵不结果的梨树发愁。
“爸,我联系了农科所的专家,明天来咱们村看看。”大壮说,手里拿着个智能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
王老四哼了一声:“专家能顶什么用?蜂都没了,谁来授粉?”
“专家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大壮耐心解释。
第二天,农科所果然来了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姓刘。刘技术员在村里转了一圈,查看了王老四剩下的蜂箱,又去果园和油菜花田看了看。
晚上,村委会开了个会。刘技术员站在前面,背后挂着一张发白的幕布,上面投影出各种图表。
“乡亲们,咱们村的蜜蜂大量死亡,不是偶然现象。”刘技术员推了推眼镜,“这几年,咱们为了增产,用了太多农药,加上周围生态环境破坏,野生授粉昆虫几乎绝迹了。现在连家养的蜜蜂也撑不住了。”
底下有人问:“那咋办?不用农药,虫害咋整?”
“不是不用,是科学使用。”刘技术员切换了一张图片,“更重要的是,要恢复生物多样性。生物多样性就像是地球的安全网,一个物种没了,还有别的能顶上。可现在咱们这,授粉的昆虫几乎都没了,就剩蜜蜂这一种,蜜蜂一死,整个授粉系统就崩溃了。”
王老四坐在角落里,闷头抽烟。他想起小时候,村里不光有蜜蜂,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蜂、蝴蝶、甲虫,甚至鸟也多的很。春天一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极了。
“那现在咋办?”李寡妇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刘技术员叹了口气:“短期办法是从外地租蜂箱,解决今年的授粉问题。长期嘛,得恢复生态,种蜜源植物,减少农药,给昆虫造栖息地。”
“那得多少年啊?”有人问。
“少说三五年,多则十几年。”
底下顿时一片哗然。农民等不起那么久。
会散了,王老四慢慢往家走。大壮跟在后面,说:“爸,别愁,我打听了,邻县有蜂场可以租蜂箱,就是价钱贵点。”
王老四没说话。他走到自家院子,站在那十几箱奄奄一息的蜜蜂前,久久不动。
第二天,王老四做了个让全村人都惊讶的决定。他不租蜂箱。
“你疯啦?”大壮急得直跳脚,“不授粉,今年果子就绝收了!”
王老四摇摇头:“我算了账,租蜂箱的钱比卖果子的收入还高,亏本买卖不做。”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果树不结果啊!”
王老四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山坡:“我有个法子,试试看。”
他去了趟县城,不是去农资店,而是去了书店。他买了一本厚厚的《中国昆虫图鉴》,又买了些关于生态农业的书。回到家,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
大壮觉得父亲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了。
王老四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按照书上的指导,在果园一角堆了些枯木和秸秆,做了“昆虫旅馆”。又在果园周围种上了一片片的薰衣草、紫云英和向日葵。他减少了农药用量,改用物理方法防虫。
村里人笑他:“王老四,你这是要开花园啊?”
王老四不理会,日复一日地照料着他的果园和那些新种的蜜源植物。
一个月过去了,变化微乎其微。果园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两个月过去了,王老四在检查昆虫旅馆时,发现里面住进了一些小甲虫和蜘蛛。
三个月过去了,一天清晨,王老四照例去果园巡视,突然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他循声望去,看见几只野蜂在薰衣草丛中飞舞。
他的心跳加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昆虫出现在果园里。不只是野蜂,还有各种蝴蝶、食蚜蝇、甲虫。果园渐渐恢复了生机。
然而,这些昆虫数量太少,不足以给整片果园授粉。秋天来了,王老四的果树结果率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
村里人都说王老四傻,好好的租蜂箱不用,非要搞什么生态恢复,结果赔了钱。
大壮也埋怨他:“爸,明年别折腾了,老老实实租蜂箱吧。”
王老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着稀疏的果子。
冬天来了,王老四依然在他的果园里忙碌。他扩建了昆虫旅馆,又种下了更多的蜜源植物。大雪覆盖了果园,他就在家里研究那几本已经翻烂了的昆虫书。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又开了。王老四的果园周围,蜜源植物率先开花,吸引了不少越冬后幸存下来的昆虫。
令人惊讶的是,今年连村里的油菜花田也出现了一些野蜂和蝴蝶。原来,王老四果园里的昆虫扩散到了周围的田地。
五月份,刘技术员再次来到村里。他惊讶地发现,村里的昆虫种类和数量都比去年多了不少。
“老王,你做了件大好事啊!”刘技术员握着王老四的手说,“你果园成了这片区域的昆虫庇护所,它们从这里扩散到周围田地了。”
王老四只是笑笑。
这一年,他的果园结果率恢复到了往年的一半。更令他欣慰的是,他在果园里发现了三种图鉴上标注为“稀有”的野蜂。
秋天,村里有五六户人家也开始模仿王老四,在田地边角种蜜源植物,建造昆虫旅馆。
第三年春天,奇迹发生了。
油菜花开的时节,村里的田地重新响起了嗡嗡声。虽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么密集,但确确实实,昆虫回来了。
王老四蹲在田埂上,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眼睛湿润了。
大壮现在完全支持父亲了,他甚至辞了城里的工作,回村和王老四一起搞生态农业。
一天傍晚,父子俩站在果园的高处,望着下面繁忙飞舞的昆虫。
“爸,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安全网’是什么意思了。”大壮说,“一种昆虫没了,还有别的能顶上。但要是所有昆虫都没了,那就真的完了。”
王老四点点头:“人啊,总以为自己聪明,一种农药不行换另一种,一种化肥不行换更厉害的。却不知道大自然早就织好了一张安全网,我们却一点一点把它剪破了。”
夕阳西下,昆虫们渐渐归巢。王老四看着这片重新恢复生机的土地,想起了刘技术员说过的一句话:
“生物多样性是地球的安全网,网上的一条线断了,整张网还能支撑;但断的线太多,整个系统就会崩溃。”
他庆幸,在最后几条线还没断之前,他们及时住了手。
远处,李寡妇正在她家的油菜花田边种向日葵。她看见王老四,远远地招手喊道:“老四,明年教我建那个昆虫旅馆啊!”
王老四笑了,大声回道:“成!”
空气中,嗡嗡声不绝于耳,像是大地平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