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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里的光

陈老四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小拇指和无名指在那年夏天的轧棉机里永远留在了纺织厂。

那一年,他十六岁。

机器咬断他手指的时候,他竟没觉得疼,只是看着血从断口处涌出来,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工友们尖叫着,有人跑去拉电闸,有人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车间主任老张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陈老四记得最清楚的,是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不敢看他被纱布包裹的手,只是盯着他的脸,仿佛要确认儿子还活着这个事实。

“儿啊,你这以后可咋办?”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

陈老四没说话。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空荡荡的。十六岁,他成了残废。

工厂赔了钱,不多,刚够付医药费和半年的生活费。车间主任老张来看过他一次,放下两罐麦乳精,说了些场面话,再没出现过。

失去手指的第一个月,陈老四几乎不出门。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那只残缺的手发呆。有时候他会突然暴怒,用左手砸墙,直到关节处渗出血来。母亲在门外小声啜泣,不敢进来。

第二个月,他开始尝试用左手吃饭、写字。米饭洒了一桌,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他气得把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第三个月,邻居家的小孩看见他,吓得躲到母亲身后,小声问:“妈妈,那个叔叔的手怎么那样?”

陈老四转身回家,一整天没说话。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陈老四无意中翻出父亲留下的一套木工工具。父亲生前是个木匠,手艺在镇上小有名气。那套工具放在箱底多年,已经有些生锈。

鬼使神差地,陈老四拿起一把刻刀。他用残缺的右手握住刀柄,左手辅助,尝试在一块废木料上刻划。结果可想而知——他不仅没刻出什么形状,还差点割伤自己。

他扔下刻刀,苦笑。一个连筷子都拿不稳的人,还想做细木工?

但第二天,他又拿起了刻刀。

日复一日,陈老四和那块木头较劲。手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旧疤未愈,又添新伤。母亲看着心疼,劝他找点别的事做。他不听,像是跟谁赌气。

半年后,他竟然能用那三根手指配合左手,刻出简单的小动物了。虽然粗糙,但至少能看出是只兔子。

“妈,你看像不像?”他第一次主动让母亲看他的作品。

母亲捧着那只木兔子,眼泪掉了下来:“像,真像。”

陈老四笑了笑,没说话。那天晚上,他睡得很踏实。

十年过去了。陈老四成了镇上最好的木雕师傅。没人知道他最初是怎么学会的,只见他的店里摆满了精美的木雕:展翅的雄鹰、嬉戏的孩童、沉思的老者......每一件都栩栩如生。

更让人称奇的是,陈老四独创了一套雕刻技法,专门适应他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来看他干活的人都说,那三根手指灵活得不像话,刻刀在指尖飞舞,木头屑纷纷落下,一个形象就渐渐显现。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来到店里。他的左手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两根手指。

“陈师傅,我......我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小伙子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陈老四放下刻刀,伸出自己的右手。阳光下,那些伤疤清晰可见。

“看见了吗?”陈老四说,“这伤口曾经让我觉得活着都没意思。”

小伙子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

“但是你知道吗?”陈老四拿起刚刚完成的一件作品——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伤,我才找到了自己的路。如果不是那台轧棉机,我可能现在还在纺织厂做着三班倒的工作,永远不会发现我能用木头创造出生命。”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小伙子:“你的手不是废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小伙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陈老四收他做了学徒。后来,他又收了许多身体有残疾却渴望学一门手艺的人。他不收学费,只要求学成后再去教别人。

二十年后,陈老四的木雕工作室已经小有名气。不少收藏家专门前来订购他的作品,媒体称他为“用伤疤雕刻光芒的艺术家”。

在一个访谈节目中,主持人问起他成功的秘诀。

陈老四伸出那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平静地说:“每个人都会受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但伤口总会愈合,留下伤疤。这些伤疤不是用来提醒我们曾经有多痛,而是告诉我们从哪里学到了智慧。”

他拿起最近完成的一件作品——一只粗糙的、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看,”他说,“如果没有这只残缺的手,我永远雕不出这样的作品。”

台下静默片刻,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陈老四笑了笑,目光越过观众,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躺在病床上、觉得人生已经完蛋的十六岁少年。

伤口会愈合,但智慧永远留存。这就是生活教给他最珍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