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春天
老赵的眼睛瞎了。
不是突然瞎的,是慢慢瞎的。就像他那个卖豆腐的小摊,不是一天就没人光顾的,是慢慢没人来的。先是年轻人不爱吃豆腐了,说是什么高嘌呤,后来连老太太们也不来了,说超市里的盒装豆腐更方便。老赵的豆腐摊就像他日渐模糊的视力一样,一点点从这条街上消失了。
医生说这叫"视网膜色素变性",没法治。老赵问多少钱能治好,医生摇摇头。老赵就明白了,这病跟他一样,穷。
"爸,我扶您去公园晒晒太阳吧。"女儿小芳每个周末都来,带着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在县医院当护士,三班倒,眼睛下面永远挂着两轮青黑。
"不去。"老赵坐在藤椅上,藤椅吱呀响,"瞎子晒太阳,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您不能总闷在家里。"小芳叹了口气,这叹气声老赵太熟悉了,从他眼睛开始不好使那年起,家里就充满了这种叹气。
"我听得见花开。"老赵突然说。
"什么?"
"槐树开花了,我闻得见。"老赵的鼻子抽动两下,"还有,卖糖葫芦的老李头今天没来,他咳嗽的声音我听不见了。"
小芳不说话了。老赵知道她在哭。自从他看不见以后,家里人的眼泪比他的还多。
"我去给您买豆腐脑。"小芳最终说,脚步声匆匆离去。
老赵摸索着走到院子里。春天确实来了,他能感觉到阳光像温热的蜂蜜一样流淌在脸上。邻居家的收音机在放戏,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炒菜的香味飘过来。老赵突然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一句话:"瞎子有瞎子的福气。"
他不明白这算什么福气。直到有一天,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手按在一堆柔软的东西上。
"哎呀,我的花!"隔壁王婶惊叫起来。
老赵这才知道,他按扁的是王婶精心培育的月季。王婶是个退休教师,丈夫早逝,儿女在国外,就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对不起,王婶,我赔您。"老赵惶恐地说。
"赔什么赔,"王婶的声音出奇地柔和,"你等着。"
不一会儿,老赵感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在一团柔软上。
"摸摸看,这是花瓣。"王婶说,"软的,像婴儿的脸蛋。"
老赵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朵花。他摸到了层层叠叠的花瓣,摸到了细小的露珠,摸到了生命在他指尖绽放的形状。
"红色是什么样的?"老赵突然问。他已经记不清红色是什么样子了。
王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红色就像...就像你心里最高兴的时候那种感觉。"
从那天起,王婶每天都会来给老赵"讲"花。她牵着他的手摸过牡丹的雍容,玫瑰的倔强,茉莉的清香。老赵发现,原来不用眼睛,也能看见花的美。
"今天这朵栀子花,白得像雪,香得能醉人。"王婶说,"你闻闻。"
老赵深深吸气,花香像一股清泉流进他干涸已久的感官。他突然哭了,泪水从浑浊的眼球里滚落。
"怎么了?"王婶慌了。
"我看见了,"老赵哽咽着说,"我真的看见了。"
小芳发现父亲变了。他开始愿意出门,坐在王婶的小花园里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他会突然笑起来,说:"王婶,今天蝴蝶多吗?我听见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了。"
有一天,小芳下班回家,看见父亲和王婶头靠头蹲在花丛边,父亲的手被王婶握着,轻轻抚过一朵盛开的花。
"这是海棠,"王婶轻声说,"摸到花蕊了吗?像小姑娘的睫毛。"
父亲脸上露出小芳多年未见的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
小芳站在门口,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去菜市场买了两块豆腐。今晚,她想给父亲和王婶做一顿豆腐宴。
老赵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但他现在知道了,美不只存在于能被眼睛看见的地方。它在一朵花绽放的声音里,在一双手温暖的触感中,在邻居不厌其烦的描述间。就像那朵被他无意中压坏的月季,即使无法用眼睛欣赏,它的美依然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被他感知。
春天来了,老赵的心里开满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