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锚
陈老四这辈子只认一个理:船不能离锚,人不能离理。
他十六岁第一次跟父亲出海就遇上了台风。那风刮得,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浪头比船还高。父亲死死攥着舵,冲他吼:“抱紧锚!抱紧!”
小陈老四就真的抱住了那冰冷的铁锚,任船如何颠簸,他就是不松手。后来船翻了,父亲没了,他却因为抱着锚浮在海面上,被冲到了岸边。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命硬,像锚。
四十年过去,陈老四成了镇上最有名的修锚匠。他的手艺是跟一个老匠人学的,老匠人临终前对他说:“锚这东西,看着笨重,实则灵性。船在海上漂,全靠它定住。人这辈子,也得有个锚。”
陈老四把这话记了一辈子。
他的铺子开在海边,每天听着潮起潮落。来的都是老主顾,渔船上的锚链断了,货轮上的锚齿磨平了,都来找他。他不爱说话,就爱盯着火炉里的铁块看,看它们从冰冷到通红,再到被他锤打成想要的形状。
“陈师傅,我这锚能用就行,不必太讲究。”有新来的船老板这么说。
陈老四头也不抬:“锚不讲究,命就没了。”
他修过的锚从没出过问题。有人说他手艺神,他只是摇头:“锚就是锚,它不会骗人。”
那年夏天,气象台说有超强台风要来。镇上的人都忙着加固房屋,搬运物资。陈老四却把自己关在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打铁。
儿子大海来找他:“爹,回家吧,这儿危险。”
“我得守着铺子。”陈老四头也不抬。
“就是个铺子,台风来了啥都不算!”
陈老四停下锤子,看着儿子:“你去把你爷爷的锚找来。”
那锚是陈老四父亲的遗物,锈得不成样子,一直挂在老屋的墙上。大海不明白为什么要现在找锚,但还是去了。
台风来得比预报的还猛。夜里,整个镇子断电,只有陈老四的铺子里还亮着煤油灯。海浪已经扑到了街面上,狂风把屋顶的瓦片一片片掀走。
大海抱着锈锚冲进铺子时,浑身湿透:“爹,快走吧,水已经到腰了!”
陈老四接过锚,仔细端详着,仿佛那是什么宝贝。然后他升起炉火,开始修那柄老锚。
“您疯了吗?这时候修锚?”大海几乎要哭出来。
陈老四不答话,只是专注地锻打着。他的锤声在风暴中显得微弱而固执。
水越来越深,已经漫过了膝盖。大海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独自离开。他看着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只是修一柄锚。那是父亲在面对风暴时的姿态——不逃,不躲,就做自己该做的事。
后来水漫到了胸口,炉火被淹灭了。陈老四终于修好了锚,他把锚递给儿子:“抱紧它。”
就像四十年前他父亲对他说的一样。
父子俩抱着那柄锚,站在不断上升的水中。天亮时,救援队找到了他们。整个镇子几乎被夷为平地,唯独陈老四的铺子还立着,虽然淹了一半。
事后人们都说奇迹。只有大海知道,那晚父亲修的不是锚,是一种坚持。那种坚持比铁还硬,比风暴还强。
陈老四后来活到很老,直到再也不能抢锤子。临终前他对大海说:“人这辈子,会有很多次觉得撑不住了。那时候,就想想锚——它不闪不躲,就定在那儿,任凭什么风浪,它就在那儿。”
大海后来也成了修锚匠。他总对学徒说:“风暴会过去,锚会留下。人得做自己的锚。”
镇上的人如今还会说起那场台风,说起陈老四。他们说,那晚的锤声其实没有停过,一直在风里响着,叮当,叮当,像心跳一样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