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成自然
老张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村里时,我正在田里锄草。太阳毒辣辣的,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浸湿了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村长家的二小子跑过来告诉我时,我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
"李叔,老张死了。"二小子气喘吁吁地说,"就在今早,他老婆发现的。"
我放下锄头,抹了把脸上的汗。老张死了。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圈,却怎么也落不到实处。老张怎么会死呢?他昨天还来我家串门,还喝了半碗我酿的米酒,还骂了村长几句。
"咋死的?"我问。
"不知道。"二小子摇摇头,"听说是睡死的。"
睡死的。我点点头。老张确实爱睡觉。从我记事起,他就总是在睡觉。夏天在树荫下,冬天在墙根边,一年四季,只要有机会,老张就会找个地方躺下。村里人都说,老张这辈子有一半时间是在梦里过的。
我扛起锄头往家走。路过老张家时,看见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老张的老婆坐在门槛上哭,声音不大,但很持久,像一口漏水的锅。村长站在院子里,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搭灵棚。
"老李来了。"村长看见我,招呼道,"进去看看吧。"
我放下锄头,走进屋里。老张躺在炕上,盖着一床蓝布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的脸很平静,甚至比活着时还要平静。活着的老张总是皱着眉头,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如意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他终于不用皱眉了。
"啥时候发现的?"我问站在旁边的老张老婆。
"今早。"她抹着眼泪说,"我起来做饭,喊他吃饭,他不应。我推他,他也不动。我就知道,他走了。"
我点点头。老张今年六十八,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在我们这个穷山沟里,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算不错了。我伸手摸了摸老张的脸,冰凉冰凉的,像冬天的石头。
"他昨晚有啥不对劲吗?"我问。
老张老婆摇摇头:"没有,跟平常一样。吃了晚饭,抽了袋烟,说困了,就睡了。"
"说啥了没?"
"就说了一句'习惯成自然'。"老张老婆回忆道,"我问他啥意思,他说睡觉前总要说点什么,习惯了。"
习惯成自然。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圈。老张确实有很多习惯。每天傍晚抽一袋烟,睡前喝半碗水,早上起来先咳嗽三声。这些习惯他坚持了几十年,雷打不动。
我走出屋子,看见村长正在院子里抽烟。他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点上。
"老张走得挺安详。"村长说。
"嗯。"我吸了口烟,"睡死的。"
"他这辈子最爱睡觉。"村长吐了个烟圈,"记得小时候,他爹打他,说他懒,他就说'我这不是懒,是习惯'。"
我想起来了。老张确实从小就爱睡觉。上学时,老师讲课他睡觉;干活时,队长说话他睡觉;就连批斗会上,别人喊口号,他也能站着打盹。为此他没少挨打,但就是改不了。
"习惯成自然啊。"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老张昨晚的话。
村长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啊,他这习惯跟了他一辈子,最后也死在这习惯上了。"
灵棚很快就搭好了。老张被抬出来,放在灵床上。村里人轮流过来上香。我站在一旁,看着老张平静的脸,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冬天特别冷,河里的冰结得老厚。老张说要去冰上钓鱼,我们都劝他别去,说冰不结实。老张不听,说每年冬天都这么钓,习惯了。结果冰裂了,老张掉进了冰窟窿。等我们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经冻得发紫,但手里还紧紧攥着鱼竿。
"习惯...成自然..."当时他哆哆嗦嗦地说。
后来他在炕上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我们都以为他会长记性,谁知第二年冬天,他又扛着鱼竿去了河边。
"老李,来帮个忙。"村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他让我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给老张换寿衣。
老张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给他穿上那件崭新的蓝布褂子。穿裤子时,我发现老张的右脚比左脚大,鞋子穿不进去。
"他这脚咋回事?"我问。
老张老婆抹着眼泪说:"他从小就爱跷二郎腿,右脚总压在左腿上,几十年下来,右脚就肿了。"
习惯成自然。我脑子里又冒出这句话。老张跷二郎腿的习惯我是知道的,每次串门,他往凳子上一坐,右腿准架在左腿上。为此他老婆没少说他,说这样不雅观,但老张就是改不了。
"他这辈子,啥事都按习惯来。"老张老婆一边给老张梳头一边说,"吃饭要坐同一个位置,走路要走同一条路,连放屁都有固定时间。"
村里人都笑了,但笑声里带着点苦涩。我们都知道老张是个固执的人,他的习惯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字,风吹雨打都不变。
守灵的那天晚上,我和几个老伙计坐在灵棚里喝酒。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了老张身上。
"记得那年分地吗?"老王说,"大家都想要靠路的地,就老张非要那块最远的。"
"为啥?"年轻人问。
"因为那块地里有棵老槐树,"我解释道,"老张他爹以前总在那树下乘凉,后来他爹死了,老张就继承了这习惯,每天干活累了就去树下坐会儿。"
"后来树被雷劈了,他还去吗?"年轻人又问。
"去,"老王说,"树没了,树桩还在,他就坐在树桩上。"
习惯成自然。这句话又一次浮现在我心头。老张的生活就像一条被车轮压出的老路,即使有更好的新路,他也一定要走那条旧的。
夜深了,守灵的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我和老张老婆。她坐在灵床旁,手里捏着一块手帕,时不时擦擦眼睛。
"嫂子,去睡会儿吧。"我说,"我守着就行。"
她摇摇头:"不用,我习惯了晚睡。这几十年来,每天都是等老张睡熟了我才睡。"
"为啥?"
"他打呼噜,"老张老婆说,"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了。我得等他睡沉了,呼噜声小了,才能睡着。"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张的呼噜声是村里出了名的,据说夏天开窗睡觉时,半个村都能听见。为此老张还挺自豪,说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现在好了,"老张老婆突然说,"以后能睡个安稳觉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看见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往下流,像雨滴顺着老树的树皮往下淌。
第二天一早,老张被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已经立着几十个坟头,都是我们村里的人。老张的坟挨着他爹的坟,这是他生前就交代好的。
下葬的时候,村长说了几句,然后大家轮流往坟上撒土。轮到老张老婆时,她抓了一把土,却没有马上撒下去。
"老头子,"她对着坟说,"以后没人跟我抢被子了。"
我们都愣住了。老张老婆继续说:"你总爱卷被子,每天晚上都把被子卷走,冻得我直哆嗦。我说了你几十年,你就是不改。"
她终于撒下了那把土:"现在好了,我可以用整床被子了。"
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老张卷被子的习惯我是知道的,每次去他家串门睡炕,第二天早上准发现被子全在他那边,我只能冻得缩成一团。
葬礼结束后,我去老张家吃饭。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丧事办完后要请帮忙的人吃顿饭。饭菜很简单,白菜炖豆腐,一盘咸菜,还有一盆米饭。
吃饭时,老张老婆特意在老张常坐的位置上放了一副碗筷,还盛了半碗饭。
"他吃饭总要剩半碗,"她解释道,"说是留着下顿吃,但从来没吃过。"
我们都没动那半碗饭。吃完饭,我帮老张老婆收拾碗筷,发现老张的碗里有个黑点。
"这是啥?"我问。
老张老婆看了看:"哦,是他习惯。每次吃完饭,他都要用筷子在碗底点一下,说是'留个记号'。"
我仔细一看,碗底确实有很多小黑点,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蚂蚁。
"这些点..."
"都是他点的,"老张老婆说,"这个碗他用了三十年,每天吃完饭都点一下。"
三十年,一天一点,碗底就被点出了一个小坑。我摸着那个小坑,突然明白了老张昨晚说的"习惯成自然"是什么意思。他的生活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小习惯组成的,这些习惯如此根深蒂固,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比生命还要长久。
离开老张家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路过老张常睡觉的那棵老槐树。月光下,我仿佛看见老张躺在树下的身影,听见他那震天响的呼噜声。
"习惯成自然啊,老张。"我对着空荡荡的树下说。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我的话。我笑了笑,继续往家走。明天太阳升起时,村里人还会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孩子们还会在村口玩耍,老张的老婆还会早起做饭。
只是少了一个爱睡觉的人。
习惯成自然。但自然也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