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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老陈的拖把在水泥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半圆,湿漉漉的水痕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他喜欢听拖把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啃食桑叶。这声音让他觉得干净。

每天清晨四点,当整栋办公楼还沉浸在黑暗中,老陈就开始了他的工作。从顶层开始,一层一层往下,楼梯要擦三遍,厕所要刷五遍,走廊要拖七遍。这是他自己定的规矩,不多不少。

“太干净了,老陈。”同事们常说,“这地干净得都不忍心踩了。”

老陈只是笑笑,继续拖他的地。

没有人知道,老陈曾经是个木匠。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手上总有洗不掉的木屑味,指甲缝里塞着细小的木屑。他的工作台上堆满了刨花、锯末、半成品的榫头。他喜欢那种杂乱,觉得那是创造的痕迹。

直到女儿小敏查出白血病。

医院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老陈记得病房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白得晃眼的地板,一尘不染的窗台。护士们不停地擦,不停地拖,仿佛这样就能驱走死亡的气息。

小敏躺在病床上,瘦得像一张纸。她总说:“爸爸,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害怕。”

老陈握着她枯瘦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天,小敏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说:“要是能在干干净净的地方,该多好啊。”

老陈没听懂。病房还不够干净吗?

小敏去世后,老陈再也拿不起刨子。那些木屑让他窒息,工作台上的杂乱让他想起女儿最后的日子里,他脑子里那团乱麻。他辞了木匠的活儿,经人介绍,来这栋办公楼当了清洁工。

第一次拿起拖把,老陈有些笨拙。但当他看到污水被清水取代,地面变得光亮如镜时,他忽然明白了小敏那句话。

不是干净让人害怕,是那种试图掩盖什么的干净才让人害怕。真正的干净,是从里到外的清明。

老陈拖地越来越熟练。他发现,当他的双手让周围变得整洁时,他的脑子也会变得异常清晰。那些盘踞在脑海里的痛苦记忆,像被清水洗过一样,不再纠缠在一起,而是各自找到了位置。

他开始能平静地想起小敏,不只是她生病的样子,还有她健康时的模样:扎着两个羊角辫,在木屑纷飞的工作间里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

“老陈,302会议室要打扫一下,刚开完会。”对讲机里传来值班保安的声音。

老陈提着水桶上楼。会议室里一片狼藉:纸杯东倒西歪,烟灰缸满了,白板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图表。

他并不着急。先收垃圾,再擦桌子,然后拖地,最后整理桌椅。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也在被一点点整理。

有一次,新来的保洁员小张问他:“陈叔,您干嘛这么认真?这地已经够干净了,主管又不会仔细检查。”

老陈停下手中的活,想了一会儿,说:“不是为了给别人看。”

小张不解地看着他。

“你脑子里有乱糟糟的东西吗?”老陈问。

小张愣了一下,点点头:“有时候吧,烦心事多了,就觉得脑子像一团浆糊。”

“那你试试,把周围弄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每样东西都摆在它该在的地方。”老陈说,“然后坐下来,看看脑子里那团浆糊会不会好一点。”

小张将信将疑。

过了一周,小张找到老陈,眼睛亮晶晶的:“陈叔,您说的那个方法,我试了。真有用。我把宿舍彻底打扫了一遍,那天晚上,我想通了一件事——我该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老陈笑了。

那天晚上,老陈梦见小敏。梦里没有医院,没有消毒水味,只有他们以前住的平房小院。小敏在院子里跳格子,阳光洒在她身上。院子干净极了,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醒来后,老陈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心痛。他平静地起床,穿上工作服,走向那栋等待他的办公楼。

顶层走廊的窗户映出初升的太阳。老陈站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不仅仅是在打扫这栋楼,更是在打扫自己的内心。每一次擦拭,每一次清扫,都是对记忆的一次整理,对痛苦的一次安放。

整洁的空间让头脑清晰——不是因为干净本身有什么魔力,而是那个让空间变得整洁的过程,强迫你停下来,专注于简单而明确的任务。在这一刻,复杂的思绪被简化,纠缠的情绪被梳理,就像杂乱无章的屋子被一件件归置整齐。

老陈提起拖把,在水桶里涮了涮,拧干,继续画他的半圆。沙沙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像一首安魂曲。

他知道,今天又会是一个清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