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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字课

那个下午,太阳白得晃眼。陈老师站在村小学的土坯房前,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对我和福贵说:“来,今天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

我和福贵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动。

“快去啊,”我爹在后面推了我一把,“陈老师特意留下来的。”

那是1976年,学校的老师都回城了,只有陈老师留了下来。他说这个村子总得有人识字。

福贵比我大两岁,脑子却比我慢半拍。陈老师先教他,握着他的手,在石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王福贵”三个字。福贵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珠,他的手在发抖。

“太难了,”福贵嘟囔着,“俺记不住。”

陈老师不急,他把粉笔换到左手:“你看,这就像你爹犁地,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地不会累,你的手也不会累。”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福贵真笨。等我学的时候,我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轮到我了。陈老师教的是“李向阳”。我本以为很简单,可那支粉笔在我手里就是不听话。“李”字的木旁,我总写得太开;“向”字的口,我老是画不圆;“阳”字的耳朵,我每次都写歪。

“不急,”陈老师说,“头一天都这样。”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福贵还是学不会,他急得直抓头发。陈老师就把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写。写到第十遍时,福贵突然叫起来:“俺会了!”

他真的会了。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确实是个“王”字。

“你看,”陈老师笑了,“学习永远不会使头脑疲惫。疲惫的是你的急躁,是你的不甘心。你让字慢慢住进脑子里,它就会在那里安家。”

我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我只想赶快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七天后,我终于能歪歪扭扭地写出“李向阳”了。我举着石板满村跑,逢人就展示。福贵比我更得意,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家门口的土墙上。

后来我们每天都去陈老师那里。他教我们认的字越来越多。有一天,他拿出一本缺了封面的书,说那是《水浒传》。他每天给我们念一段。

我和福贵盘腿坐在槐树下,听陈老师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是我们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

“老师,书里怎么什么都有?”福贵问。

“因为人把想到的都写下来了,”陈老师说,“你们学了字,就也能看了。”

可惜没等到我们真正能自己看书,陈老师就病倒了。是肺病。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陈老师积劳成疾。

我们去看他时,他还在床上认字。他拿出一本《新华字典》,说要在走之前把它看完。

“老师,你不累吗?”福贵问。

陈老师笑了:“学习永远不会使头脑疲惫。我身体是累了,可脑子还想多装点东西。”

陈老师没看完那本字典。他走的那天,把字典给了我,把一本《三国演义》给了福贵。

“接着学,”他说,“只要还认字,我就没白教你们。”

改革开放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福贵去了深圳打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书。他说他还在认字,现在能看报纸了。

去年秋天,福贵开车带我回村。村小学已经盖成了二层楼,有了水泥操场。我们去看陈老师的墓,就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

福贵从车里拿出一块石板,上面刻着“陈永明老师之墓”,落款是“学生王福贵 李向阳敬立”。

“俺练了三个月,”福贵说,“怕写不好。”

我看着那些工整的字,想起四十年前那个下午,陈老师握着我们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我们写字。他说学习永远不会使头脑疲惫。

如今我教书三十年了,每次学生问“老师,学这么多不累吗”,我都会想起陈老师的话。我告诉他们:累的是身体,是眼睛,是拿笔的手。但知识进到脑子里时,它就在那里安了家,不会让你疲惫,只会让你充实。

福贵现在开了家小工厂,每天晚上还坚持看两页书。他说他要看到老,学到老。

夕阳西下,我们站在墓前。福贵突然说:“向阳,俺现在真明白了。陈老师那会儿病成那样还要认字,不是因为他不累,是因为他想在走之前,多往脑子里装点东西。”

“装下了,就永远是自己的了。”我说。

福贵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石板前工工整整地写下“老师”两个字。

写完了,他看了好久,然后说:“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