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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屋里的咳嗽

李老栓的咳嗽声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锯开了夜晚的寂静。

先是喉咙里一阵低沉的咕噜声,仿佛有口痰在那里翻了个身,接着是急促的吸气声,最后是那标志性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直到整间铁皮屋子都跟着颤抖起来。

隔壁床的小王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对面的老赵嘟囔了一句“又来了”,然后继续打他的呼噜。只有上铺的孙志刚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数着李老栓的咳嗽声。一、二、三……今晚是二十三声。

这是孙志刚在工地度过的第七个年头。七年里,他换了三个工地,睡过六个不同的工棚,但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李老栓。咳嗽声像是工地的背景音乐,从不停歇。

孙志刚记得自己刚来时的样子。那时他才十八岁,浑身是劲儿,扛着水泥袋能一路小跑上五楼。他看不起那些老工人,特别是那些一到晚上就咳嗽不止的。他觉得那是软弱,是身体在投降。

“你迟早也会这样。”当时的工友老马这样对他说。

孙志刚不信。他年轻,他强壮,他不一样。

可现在,七年过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肺活量在下降,爬脚手架时会喘,早上醒来喉咙里有沙粒感。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变成另一个李老栓。

改变始于一个周日的下午。

那天工地放假,孙志刚去了城里的新华书店。他原本只是想蹭空调,却在医药保健区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一本厚厚的《呼吸系统疾病防治》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翻开书,手指沿着目录滑下:“慢性支气管炎”、“尘肺病”、“肺气肿”……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长期暴露在粉尘环境中的工人,患尘肺病的风险比普通人高出数十倍。” “早期症状包括咳嗽、咳痰、胸闷……” “预防措施:佩戴口罩、定期体检、改善工作环境……”

孙志刚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工地上漫天飞扬的水泥灰,想起大家为了方便呼吸而从不戴口罩的习惯,想起包工头说“戴那玩意儿碍事”时的不屑表情。

那天晚上,李老栓的咳嗽声似乎格外响亮。孙志刚第一次没有感到烦躁,而是感到恐惧。他悄悄爬下床,走到李老栓床边。

“李叔,你没事吧?” 李老栓摆摆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老毛病了,死不了。” “你去医院看过吗?” “花那钱干啥。”李老栓喘着气说,“咱这行的,谁不是这样?”

谁不是这样。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孙志刚心上。是啊,谁不是这样。大家咳嗽,大家忍,大家等到咳出血来,然后收拾铺盖回老家等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抗。

但那一夜,孙志刚失眠了。书店里那本书上的字句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想起了老家地里那头老黄牛,眼睛被布蒙着,一圈一圈地拉磨,直到累死为止。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圈,不知道布条摘下后世界是什么样子,它只是转啊转啊,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二天一早,孙志刚去了工地附近的小药店。 “我要买口罩。”他对店员说。 “哪种?一次性的三毛,棉布的五块。” “最好的那种。”

他花二十五块钱买了一个专业的防尘口罩。回到工地时,工友们哄笑起来。

“哟,大学生来了!” “志刚,戴那玩意儿干啥?怕死啊?” “咱们这行就是吃土饭的,装什么干净人!”

包工头老刘走过来,用脚尖踢了踢孙志刚的工具袋。 “摘了,碍事。摔下来我可不管。”

孙志刚没有摘。他第一次违背了包工头的命令。 “我不摘。”他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坚定。

老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会反抗。他盯着孙志刚看了几秒,然后嗤笑一声走开了。

那天,孙志刚戴着口罩干活。确实不方便,闷热,呼吸不畅,视线受限。但他坚持下来了。

晚上,他找到李老栓。 “李叔,我给你也买了一个。” 李老栓看都不看:“不要。” “免费的。” “免费的也不要。”

孙志刚没有放弃。他把口罩放在李老栓的枕头边。

三天后,他注意到口罩不见了。又过了两天,他看见李老栓戴着那个口罩,在切割大理石的地方干活。

改变是缓慢的,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在发生。

一个月后,工地上有五六个人开始戴口罩了。孙志刚成了大家口中的“口罩贩子”,因为他总是一箱一箱地买口罩,然后半卖半送给工友。

包工头老刘不再阻止。他私下里对会计说:“随他们去吧,病了还得赔钱。”

但孙志刚知道,这还不够。他从书店买来的那本书告诉他,口罩只能减少伤害,不能消除伤害。工地需要洒水降尘,需要安装通风设备,需要定期体检。

他开始给工友们念书上的内容。起初没人听,大家累了一天,只想打牌喝酒。孙志刚不气馁,就在吃饭时念,休息时念,一遍又一遍。

“书上说,尘肺病是不可逆的。” “书上说,早期发现可以控制。” “书上说......”

渐渐地,“书上说”成了工地上的一句流行语。有人开玩笑,有人当真,但至少,大家开始谈论了,开始思考了。

李老栓的咳嗽声依然每晚响起,但孙志刚注意到,咳嗽的次数在减少。从原来的二三十声,变成了十几声。

“我去医院了。”有一天,李老栓突然对孙志刚说,“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开了药。”

这是孙志刚第一次听说有工友主动去医院。

春天来了,工地上的杨树吐出了新芽。孙志刚站在脚手架上看出去,突然发现这个他待了两年的地方,原来也有美丽的风景。

包工头老刘召集大家开会,说公司要组织体检。 “免费的?”有人不敢相信。 “免费的。”老刘说,瞥了孙志刚一眼,“上面突然重视起来了。”

体检那天,工地上排起了长队。孙志刚站在队伍中间,看着那些熟悉的、布满灰尘的脸孔,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李老栓体检完后,走到孙志刚面前。 “医生说我的肺还好,及时治疗没问题。”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口罩,“这个,再给我留几个。”

改变始于内在。孙志刚想起这句话,是在体检结果出来后。他的肺已经有了早期尘肺病的迹象,但医生说,只要脱离粉尘环境,及时治疗,完全可以控制。

那天晚上,李老栓的咳嗽声没有响起。孙志刚躺在床上,听着工棚里此起彼伏的鼾声,第一次感受到了宁静。

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工地还是那个工地,灰尘还是那些灰尘。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外在的环境,而是内在的什么东西。

就像种子在泥土里发芽,看不见,但确实在发生。

孙志刚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明天,他打算去找包工头谈谈洒水降尘的事。他知道会被拒绝,会被嘲笑,但他还是会去谈。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改变始于内在,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