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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李老头在河岸上坐了四十年。

每天清晨五点,他准时出现在河堤上,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水壶。他会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面朝浑浊的河水,一动不动,直到太阳升到头顶。

镇上的孩子们都怕他。他们说李老头是个疯子,说他眼睛里有鬼。有胆大的孩子朝他扔石子,石子落在他的背上、头上,他只是微微晃一下,从不回头。

“别去惹他,”大人们说,“他脑子有问题。”

四十年了,镇上没人记得李老头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时间像河水一样流走,带走了许多记忆。只有几个老人隐约记得,那年夏天,李老头的儿子小辉在河里淹死了。那天是小辉八岁生日。

“那天李老头在厂里加班,”王奶奶坐在自家门口剥豆子,对来访的亲戚说,“他老婆让他请假,他不肯,说全勤奖能多买一个蛋糕。”

亲戚“啧”了一声:“后来呢?”

“孩子说要去河边玩,他妈不让。趁他妈做饭的工夫,自己溜出去了。等找到时,已经泡得不成样子。”

“他妈呢?”

“疯了,没两年就跳了同一条河。”

王奶奶朝河的方向努努嘴:“从那以后,李老头就变成那样了。天天坐在那儿,跟个石头似的。你说这不是报应吗?为了那点全勤奖,把老婆孩子都搭进去了。”

这故事在镇上流传了四十年。每个人都听过,每个人都相信他们知道真相。在李老头背后,他们摇头叹息,或嗤之以鼻。

在所有人眼中,李老头是个因一时贪念导致家破人亡的罪人,一个用余生忏悔的可怜虫。

直到那天,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那是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说是从省城来写生的。他在镇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河岸边,架起画板,开始画李老头的背影。

年轻人画得很慢,很仔细。中午时分,他收起画板,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李老头身边,坐了下来。

“老人家,我在镇上听了您的故事。”年轻人说。

李老头没有反应,眼睛依然盯着河面。

“但我不明白,”年轻人继续说,“如果您真的那么愧疚,为什么四十年都坐在这里惩罚自己?为什么不随他们而去?”

李老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年轻人等了等,见没有回应,便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李老头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河底的泥沙:

“我不是在忏悔。”

年轻人愣住了,重新坐下。

李老头缓缓转过头来,四十年了,他第一次主动与人交谈。

“那天,”他说,“我请了假。”

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李老头的故事缓缓流淌出来,与镇上流传的版本截然不同。

那天他确实请了假。他早早下班,去取了订好的蛋糕,还买了一支玩具枪,是小辉心心念念的那种。他哼着歌往家走,想着儿子惊喜的表情。

快到家时,他看见小辉偷偷溜出家门,朝河边跑去。他本想叫住儿子,却突然起了玩心,决定悄悄跟上去,给儿子一个惊喜。

河边,小辉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水里。李老头躲在树后,看着儿子开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小辉站起身,朝河中心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走去。水流突然变急,小辉脚下一滑,摔倒了。

李老头冲出去,跳进河里。他抓住了儿子的手,但一股暗流将他们冲散。他一次次潜水寻找,直到精疲力竭。

“我把他推开了,”李老头说,眼睛依然盯着河面,“在最后一刻,我抓住了他,但水流太急,我为了自己浮上来,松开了手。不,是推开了他。”

年轻人屏住呼吸。

“我老婆受不了这个真相。她说,如果是意外,她还能原谅我。但我是为了自保,推开了我们的儿子。”李老头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说,她每晚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儿子不敢相信的眼神。两年后,她也走了。”

“所以您坐在这里...”

“我不是在忏悔,”李老头重复道,“我是在守护。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坐在这里,就没有别的孩子会在这条河里出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四十年了,确实没有。”

年轻人怔住了。他看着李老头,突然意识到,这四十年不是惩罚,而是守护。不是忏悔,而是救赎。

那天晚上,年轻人修改了他的画。画中依然是李老头的背影,但在他的视角下,那不再是一个忏悔的罪人,而是一个坚定的守护者。

第二天,年轻人离开了小镇,带走了一幅画和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老头依然每天清晨五点出现在河岸上,佝偻着背,手里攥着那个褪色的军用水壶。他会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面朝浑浊的河水。

一切都没有变。

一切又都变了。

至少在那年轻人的画里,李老头不再是那个因一时贪念失去一切的罪人,而是一个用四十年光阴守护整个小镇孩子的守护者。

视角改变一切。

就像河水,从上游看是清澈的,从下游看是浑浊的。河水还是那条河水,变的只是人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