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为证
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刚过十月,风里就带了刀刃般的寒意。
李老四蹲在田埂上,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抓起一把土,土是深褐色的,在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他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一片,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要下雨了。”他喃喃自语。
不是雨,是寒露。那天夜里,湿气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凝在枯草上,凝在光秃秃的枝头,凝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第二天清晨,李老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田里白茫茫一片,像是大地在夜里悄悄哭过。
“寒露来了。”他对着屋里说。
屋里没有人回应他。自从小麦走后,这屋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麦是在去年秋天离开的,也是在寒露那天。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爹,我走了。”她说。
李老四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他知道她要去哪里——南方的工厂,那里有流水线和集体宿舍,有每月按时发放的工资,有不用看天吃饭的生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作为一个父亲,他本该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女儿留下来,和他一起守着这几亩薄田,守着这靠天吃饭的命运?
小麦走后,李老四依然每天下地。他耕地,播种,除草,收割,年复一年。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像田里的稻草人,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阵地。
寒露过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李老四知道,该种冬小麦了。
他扛起锄头,走向田地。地里还留着上一季玉米的根茬,硬邦邦地戳着地面,像大地竖起的汗毛。他举起锄头,一下,一下,刨开坚硬的土地。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进泥土里,瞬间就不见了。他停下来喘气,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消散。
“老四,还种地呢?”路过的村长问他。
“种。”李老四说。
“村里都没几个人种地了,你种了卖给谁去?”
“自己吃。”李老四说。
村长摇摇头,走了。李老四继续刨地。他知道村长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都要离开这片土地。这片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如今却被遗弃了。
中午,他坐在地头吃带来的干粮——两个冷硬的馒头,一截咸菜。他慢慢地嚼着,眼睛望着远方。远处的山峦在秋日的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像一道模糊的边界,分隔着天与地。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认节气的歌谣:“寒露霜降,麦子下地忙;立冬小雪,农事暂歇...”
那时的寒露,是希望的开始,不是离别的季节。
地刨好了,该播种了。李老四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麦种,金黄色的种子在他粗糙的手掌里安静地躺着。他轻轻一扬,种子均匀地撒在刚刚翻新的土地上。
这个动作,他做了几十年。从父亲手里学来,曾经想传给小麦,但小麦不想要。她说这种生活太苦,看不到希望。
“什么是希望呢?”李老四自言自语,“土地不就是希望吗?”
撒完种子,他用耙子轻轻地把土覆上。这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他知道,这些种子将在土里过冬,在冰雪下悄悄发芽,等到来年春天,就会破土而出。
傍晚时分,天开始下雨。细细的雨丝夹杂着寒意,是寒露后特有的冷雨。李老四没有急着回家,他站在田边,看着雨滴落在新翻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地渗进去。
他想,这雨水,这寒露,都是在亲吻这片土地啊。就像他年复一年地耕种,也是一种亲吻,一种无声的告白。
雨越下越大,李老四终于扛起锄头往家走。路过村口时,他看见几个孩子在水坑里踩水玩,他们的笑声在雨中格外清脆。
“回家吧,要感冒了。”他对孩子们说。
“知道啦,李爷爷!”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李老四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小麦小时候。她也喜欢在雨里玩,每次都被她妈骂。那时候,这个村子还热闹着,田里也不止他一个农人。
回到家,他生火做饭。简单的白菜面条,他慢慢地吃着。屋里的灯光昏暗,但他的动作熟练,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盐罐和油瓶。
饭后,他拿出那本老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有他和小麦妈妈的结婚照,黑白照片已经发黄;有小麦满月时的全家福;有小麦上小学时得的奖状;还有去年春节,小麦回来时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麦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笑得灿烂。但李老四知道,那笑容背后有疲惫。她在工厂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手指因为长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而变得僵硬。
“爹,我可能明年就不回来了。”小麦在电话里说,“路费太贵,而且假期太短。”
李老四说好。他总是说好。
夜深了,雨停了。李老四躺在床上,听着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像是时间的脚步声。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告诉他,寒露是秋天的第五个节气,表示天气由凉转寒,大地将迎来冬天的考验。但寒露过后,农人还是要播种,因为只有经过寒冬的种子,才能在春天茁壮成长。
“土地不会辜负人。”父亲说。
李老四翻了个身,窗外,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冷的光照在刚刚播种的田地上。那些种子正在土里安睡,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他知道,明年春天,这片土地又会绿起来。就像他知道,无论多少人离开,土地总会在那里,等待着,被耕种,被收获,被亲吻。
寒露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