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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糖

李老四死的那天下午,太阳白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王家庄的赤脚医生说是饿死的,村里人却都摇头——李老四分明是把自己活活分没了。

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那是个饥荒年,树皮都被剥得精光,地上连草根都难寻。李老四的妻子走得早,留下个六岁的儿子叫铁蛋。孩子饿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整天趴在炕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李老四在废弃的老宅子里翻找,竟在墙缝中摸到一小包东西。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是五颗水果糖。红红绿绿的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奇异的光。

这大概是战乱时哪个富户藏起来的,一藏就是十几年。

李老四的手在抖。他剥开一颗,琥珀色的糖块在掌心躺着,甜丝丝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他舔了一口,甜得发苦。他赶紧包好,飞也似的跑回家。

“铁蛋,看爹给你带什么了。”

孩子已经两天没起身了。李老四把糖递到儿子嘴边,铁蛋的眼睛突然亮了,像将熄的炭火被风一吹,又有了些许光亮。他小心翼翼地舔着,然后咬下一小块,在嘴里含了很久很久。

“爹,你也吃。”铁蛋把剩下的半颗糖递过来。

李老四摇摇头:“爹吃过了,这是留给你的。”

那天晚上,铁蛋居然自己坐起来了,还喝了半碗野菜汤。

第二天,李老四正要再给儿子一颗糖,听见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是邻居孙寡妇家的二妞,那孩子哭得有气无力,听着让人心揪。

李老四在屋里转了三圈,终于拿起一颗糖,走到孙寡妇家。

“给孩子甜甜嘴。”他把糖放在炕沿上,不敢看孙寡妇惊讶的眼神,转身就走。

孙寡妇追出来,手里拿着半块糖:“李大哥,你也尝尝。”

李老四推辞不过,接过那半块糖。糖在嘴里化开,不知怎的,比昨天尝的那颗甜了许多。

这事不知怎么传开了。村里人都知道李老四有糖,但没人开口讨要——那年月,一口吃的就是一条命,谁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李老四却坐不住了。

他看见村东头赵老拐家的双胞胎饿得皮包骨头,看见村西陈老憨家的傻儿子连哭都不会哭了。他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那包糖在怀里硌得慌。

第二天,他做出一个决定:把糖分了。

一颗糖掰成四份,给最需要的四户人家。铁蛋得知后哭闹起来,李老四抱着儿子说:“糖越分越多,你信不信?”

铁蛋不信,村里人也不信。糖怎么会越分越多?分明是越分越少。

奇怪的事发生了。李老四送糖的人家,第二天总会回赠点什么——一把晒干的野菜根,半碗麸皮,甚至是一碗难得的米汤。孙寡妇帮他们补了衣服,赵老拐拖着瘸腿来帮他们修了灶台。

李老四把这些都收下,转头又分给更需要的人。

铁蛋发现,自从爹开始分糖后,他们的日子反而好过了一些。虽然还是饿,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零零地等死。邻居们偶尔会来看看他们,送点力所能及的东西。

最后一颗糖,李老四留了最久。

那是开春的时候,饥荒最严重的时候过去了,野菜开始生长,政府也发下救济粮。村里来了个外乡人,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李老四把他背回家,发现那人发着高烧,嘴里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

铁蛋已经八岁了,懂事了。他悄悄对爹说:“把最后一颗糖给他吧,我不馋。”

李老四看着儿子,眼睛湿湿的。他剥开最后一颗糖,红纸已经褪色,糖块也有些化了。他掰开糖,一半喂给外乡人,一半塞进儿子嘴里。

外乡人醒后,对着李老四磕了三个头。他说他是县里的干部,是下来考察灾情的。他记下了李老四的名字。

一个月后,外乡人回来了,带着一小袋面粉。那年端午,李老四和铁蛋吃上了白面馍馍。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李老四分糖的习惯却改不掉了。救济粮发下来,他总要分给更困难的人家;邻居缺什么,他有的就一定分一半;就连孙寡妇改嫁时,他都送去了半匹红布——那是他攒了半年才买来的。

铁蛋渐渐长大,成了村里最乐于助人的后生。有人笑他们傻,父子俩只是笑笑。

李老四死得很突然。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醒来。村里人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五张褪色的糖纸,平平整整地铺着。

铁蛋拿起那些糖纸,仿佛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孙寡妇已经老了,她抹着眼泪说:“你爹啊,就是把自个儿分没了。”

铁蛋摇摇头:“不,我爹的糖还在呢。”

众人不解。

出殡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了。人们抬着棺材,默默走着。不知谁先开的头,大家开始说起李老四生前的好——他送过的糖,分过的粮,帮过的忙。那些细小的善意,在记忆里闪闪发光。

铁蛋走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五张糖纸。他突然明白,父亲分出去的从来不是糖,而是比糖更甜的东西。那东西很奇怪,你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它反而会消失;你把它分出去,它却在你心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多。

就像那五颗糖,如果当初他们父子俩偷偷吃完,甜味只会留在嘴里一会儿;可父亲把它们分了出去,甜味却在王家庄飘了三年,也许还会飘更久。

爱被分享时才会成长。铁蛋想,父亲大概早就懂了。

棺材入土时,铁蛋把糖纸撒了进去。风一吹,糖纸像蝴蝶一样飞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红红绿绿的光。

很多年后,铁蛋也老了,他的孙子问他:“爷爷,什么东西越分越多?”

铁蛋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爱啊。”他说,“只有爱,越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