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归途
那年我十六岁,月亮圆得像祖母的白玉盘,挂在村口老槐树的枝桠上。
“满月让千里心相连。”祖母坐在门槛上,手里搓着玉米棒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懂。我只知道父亲在千里外的煤矿,已经三年没回家了。每月寄来的汇款单上,字迹越来越潦草,像被煤灰浸透的蜘蛛网。
“你爹小时候,最爱看满月。”祖母说。
她开始讲故事,讲父亲八岁那年,中秋夜追着一只萤火虫跑出三里地,就为了把它装进玻璃瓶,放在她床头当灯笼。
“结果瓶子没盖紧,萤火虫飞走了。”祖母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像个黑洞,“你爹哭了一整夜。”
我很难想象父亲哭泣的样子。记忆里的他总是沉默,像块被岁月打磨光滑的石头。
又一个满月夜,邮差送来一封信。不是汇款单,是父亲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字:
“娘,我病了,不重。下月回。”
字迹歪斜,像醉汉的脚步。
祖母盯着信纸看了很久,久到月亮从东边移到了头顶。
“准备一下,”她说,“你爹要回来了。”
可是离下个月还有整整二十天。
祖母开始忙碌。她拆洗了父亲多年前的被褥,尽管那被褥一直收在箱底,根本没有灰尘。她每天拂晓起床,走五里山路去镇上买最新鲜的豆腐——父亲最爱吃她做的麻婆豆腐,尽管豆腐总是在碗柜里放到发馊,然后被倒进猪食槽。
第三个满月夜,我半夜醒来,看见祖母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你在跟月亮说话吗?”我问。
“月亮能传话。”祖母认真地说,“你对着满月说的话,千里外的人能听见。”
我觉得她老了,老得开始说胡话。
可是第二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村长的儿子从城里回来,说在省城医院看见了父亲。
“他在排队拿药,脸色不太好,但还能走路。”
祖母听了,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
又过了几天,邻村张婶的外甥女来说,她在长途汽车站看见父亲了。
“他买到了票,说是明天的车。”
祖母终于笑了。她开始真正地准备起来,炖了鸡,蒸了馍,还把院门口的路灯修好了——那灯已经坏了两年。
我不明白这些消息是怎么传回来的,像是月亮真的成了信使,把父亲的行程一点一点捎回来。
父亲到家的那天,又是一个满月夜。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走路需要拄着拐杖。但他的眼睛很亮,像月光下的井水。
晚饭后,父亲坐在祖母曾经坐过的门槛上,看着我。
“这三年,”他说,“每个月圆之夜,我都对着月亮说话。”
“说什么?”
“说我在哪,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家。”
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准确的消息从何而来。父亲在每一个城市,每一个村庄,对着月亮说话,而听见这些话的人,不自觉地成了信使。
“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把话传回来?”
父亲望着天上的圆月,声音很轻:“人心都是相通的,在月亮底下。”
那晚我睡得很晚,听见父亲和祖母在厨房里说话。
“医生怎么说?”祖母问。
“还能活半年。”父亲的声音很平静,“够了,能回来就好。”
祖母没有说话。只有水壶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响。
三个月后,父亲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就在满月后的第二天清晨。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记住,无论你以后走到哪里,满月的时候,对着月亮说话,我都能听见。”
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去了很多地方,见过沙漠的月,海上的月,城市的月。每次满月,我都会对着它说话,说我的喜悦,我的困惑,我的思念。
而奇怪的是,每次说完不久,总会有人——也许是偶然遇见的陌生人,也许是多年未联系的老友——给我带来我需要的消息,或者恰到好处的安慰。
就像那年父亲的归途,月亮成了心的信使,让千里不再遥远。
昨晚,我又梦见父亲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满月。
“满月让千里心相连。”他说。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窗外,月亮正圆。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家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就在我要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
“喂?”是祖母苍老的声音。
“奶奶,是我。”
“知道是你,”她笑了,“月亮刚告诉我你要打电话来。”
我也笑了,眼角有什么东西滑下来,温热的,像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