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
村口老槐树下,张老秤的修秤铺子开了三十七年。
每天清晨,太阳刚爬上东边山头,张老秤就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修秤的工具一样样摆出来:锉刀、锤子、铜丝、标尺,还有那一盒盒大大小小的秤砣。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让人怀疑时间在他这里淌得比别处黏稠。
“秤不准,人心就歪了。”这是张老秤常挂在嘴边的话。
张老秤修秤,修得不只是秤。村里人买卖粮食、称药材、算猪肉,但凡觉得自家秤有问题,都往他这儿送。经他手修过的秤,再偏的准星都能调正,再涩的提绳都能理顺。有人说,张老秤的手比镇上卫生院的B超机还准。
李四来找张老秤那天,刚下过雨。土路泥泞,李四的胶鞋沾满了黄泥,手里拎着一杆新买的秤。
“老秤叔,给我看看这秤,总觉得短斤少两。”李四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把秤递过去。
张老秤没接,只是瞥了一眼:“新秤?”
“是,刚在镇上老刘那买的。”李四赔着笑,“都说要经过您的手,这秤才准成。”
张老秤这才接过秤,手指轻轻抚过秤杆,像抚摸婴儿的脸。他挂上秤盘,取出一两的标准砝码放上去,秤杆纹丝不动。又取出一钱的小砝码加上,秤杆才缓缓抬起。
“短了一钱。”张老秤说。
李四的脸顿时黑了:“这老刘,连新秤都敢做手脚!”
“不是做手脚。”张老秤摇摇头,“木头没干透,用久了还会更偏。”
修秤的时候,李四就蹲在铺子门口,看着张老秤一点点打磨秤杆上的准星。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张老秤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老秤叔,您说这世上,什么秤最准?”李四忽然问。
张老秤手里的锉刀停了一下,又继续工作:“人心。”
“人心?”
“人心是杆秤,称别人,也称自己。”
秤修好了,张老秤却不收钱。他从不多收修秤的钱,该多少是多少,有时碰上困难的,连钱都不要。村里人都敬重他,不是因为他不贪财,而是因为他手里的秤从不会错。
八月十五前,村里要选新的村主任。老村主任得了癌症,镇上让村里推举个人顶上,等到年底再正式选举。
有人推举张老秤。
“我不行。”张老秤摆手,“就会修秤,别的不懂。”
“不要你懂什么,就要你公正。”村民们说。
张老秤还是摇头,摇得很坚决。
后来选了李四。李四在镇上做过小生意,见过世面,能说会道。他承诺要把村里的路修好,要把山上的茶叶卖到城里去,要让村里人都富起来。
李四上任那天,特意到张老秤的铺子坐了一会儿。
“老秤叔,村里人都听您的,您得多支持我工作。”
张老秤正在修一杆老秤,头也不抬:“你好好干,大家自然支持你。”
李四确实能干。上任三个月,真把村里的泥路修成了水泥路。路修好的那天,村里放了鞭炮,孩子们在新路上跑来跑去,鞋底不再沾泥。
但渐渐地,村里有了闲话。说修路的钱不对数,说李四的连襟包了工程,说水泥标号不够,一场大雨就能冲出坑来。
这些话传到张老秤耳朵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修秤。
一天黄昏,张老秤正要收摊,李四又来了。这次他没带秤,手里拎着两瓶酒。
“老秤叔,咱爷俩喝点?”
张老秤看看酒,又看看李四,慢慢把收了一半的工具又摆开来。
两杯酒下肚,李四的话多了。
“老秤叔,村里人都在说我坏话,您听说了吧?”
“听了些。”
“您信吗?”
张老秤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信秤。”
李四叹了口气:“修路这事,确实有点水分,可不下雨,哪能见彩虹?不为个人,谁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张老秤不说话,只是喝酒。
“老秤叔,您德高望重,能不能帮我说说话?村里人都信您。”李四的脸在酒精作用下泛着红光,“年底就要正式选举了,我不能刚上来就下去啊。”
张老秤放下酒杯,站起身,从墙角取出一杆秤来。那是一杆老式木秤,秤杆被摸得油光发亮。
“李四,你看这秤。”张老秤把秤递给他,“你称称这两瓶酒。”
李四不解,但还是接过秤,挂上秤盘,把一瓶酒放上去。他移动秤砣,秤杆平衡后,看了看刻度。
“三斤二两。”李四说。
张老秤从柜台底下取出一个标准秤砣,换下李四手中的那个。再称,秤杆猛地沉了下去。
“这...”李四愣住了。
“秤砣被人磨掉了一层。”张老秤平静地说,“轻了二钱。”
李四的脸更红了,这次不是酒劲。
“知道我为什么不当村主任吗?”张老秤问。
李四摇头。
“因为人心这杆秤,比手上的秤难修得多。”张老秤收起那杆被做了手脚的秤,“手上的秤偏了,我能修。人心的秤偏了,只能自己修。”
李四低着头,酒意全无。
“人敬重我,不是因为我年纪大,也不是因为我修秤的手艺好。”张老秤继续说,“是因为我手里的秤从不错,心里的秤也从没歪过。”
那晚李四怎么走的,没人看见。只知道第二天,他去了镇上,把修路的账目重新报了一遍,自掏腰包补上了差额。
年底选举,李四还是落选了。但他没离开村子,而是在张老秤的铺子旁边开了个小卖部,卖烟酒糖茶。有人来买东西,他总会说:“要是不放心,去老秤叔那称称。”
张老秤还是每天修秤,从清晨到黄昏。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肯当村主任,他只是笑笑:“修好手里的秤容易,修好心里的秤难。我啊,能把手中的秤修准,就够了。”
槐树叶子黄了又绿,修秤铺子的木门每天依然吱呀作响。村里的秤一杆杆送来,又一杆杆修好离去。张老秤的背更驼了,手也开始发抖,可他修过的秤,依然分毫不差。
有人说,张老秤这辈子修过的秤,比全村人吃过的米还多。
这话夸张了,但没人反驳。
因为这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