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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

李有福每天清晨四点准时醒来。

这个习惯从他十六岁进厂当学徒时就养成了,如今已坚持了四十二年。他不需要闹钟,身体里的生物钟比厂里那台老挂钟还要准。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工装,动作轻得像只猫。妻子还在熟睡,呼吸均匀。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带上房门时几乎没有声音。

厨房的搪瓷盆里放着昨晚就发好的面团。他舀了一碗面粉撒在案板上,开始揉面。一下,两下,三下...手腕转动着,力道均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一万多个早晨。

四点二十分,第一笼馒头上了蒸锅。

李有福是红星机械厂的看门人。说是看门人,其实什么都干。开门锁门,收发报纸,烧开水,偶尔还帮工友修自行车。但每天清晨卖馒头,是他自己给自己添的活儿。

“有福馒头”在厂区小有名气。皮薄馅大,个头匀称,每个都一样重。有人不信邪,特地拿秤来称过,果然分毫不差。

“李师傅,您这手艺绝了!”年轻人竖起大拇指。

李有福只是笑笑,不说话。他知道这不是手艺,是规矩。

五点半,第一拨买馒头的工人来了。他不用问,记得每个人要什么。张工两个豆沙的,小王一个白菜一个肉的,刘姐三个糖三角...他麻利地装袋,收钱,找零,一气呵成。

六点整,厂区大铁门准时打开。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声响,工人们鱼贯而入。有人急匆匆地往车间跑,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馒头。

“慢点儿,来得及。”李有福朝那些背影喊。

他看着这些年轻人,就像看见四十年前的自己。

1978年,十六岁的李有福顶替父亲进了红星机械厂。那时他瘦得像根竹竿,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吃上公家饭了,好好干。”

他被分到三车间当学徒,学钳工。师傅是个严肃的老头,要求极严。量尺寸不能差一丝一毫,锉刀要握得正,力道要匀。别人下班了去喝酒打牌,李有福留在车间里练习。锉刀磨破了手心,缠上布条继续干。

“你这孩子,太死心眼。”师兄笑话他。

李有福不吭声。他知道自己笨,只能多下功夫。

三个月后,他做的零件第一次通过了质检。师傅拿起那个小小的金属块,在手里掂了掂。

“嗯,像个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李有福记了一辈子。

八十年代,厂子效益好。年轻人开始穿喇叭裤,拎着录音机在厂区里晃荡。李有福还是那身工装,每天最早来,最晚走。他攒钱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每天擦得锃亮。

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见了三个,都嫌他太闷。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介绍人摇头。

第四个是纺织厂的女工,叫秀兰。见面那天,李有福紧张得手心出汗。秀兰问他有什么爱好,他想了半天,说:“我会修机器。”

秀兰笑了。后来她告诉李有福,就是那一刻,她觉得这人可靠。

结婚后,秀兰才发现丈夫的“毛病”。每天雷打不动四点起床,被子叠成豆腐块,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她给他买的毛衣,他只在出门时穿,回家就换回旧工装。

“你跟自个儿较什么劲呢?”秀兰忍不住问。

李有福正在修儿子的玩具车,头也不抬:“习惯了。”

是真的习惯了。那些规矩、那些自律,早已长进了他的骨血里。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的风吹到了这个小城。红星机械厂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取消了加班费,接着是工资发不出来。有门路的都开始找关系调走,没门路的也在琢磨着做点小生意。

李有福还是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车间里的机器一台接一台地停了,他负责的那台老车床却还保持着运转。没有活儿,他就擦机器,上油,保养。有人笑他傻。

“厂子都要黄了,还擦什么机器?”

李有福不说话,继续擦。抹布走过的地方,金属泛出暗淡的光泽。

该来的还是来了。2001年冬天,红星机械厂正式宣布破产。

下岗那天,工人们聚在厂区里,吵吵嚷嚷。有人哭,有人骂,有人默默抽烟。李有福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铁门。阳光照在生锈的门轴上,泛着冷硬的光。

厂长找到他:“老李,厂子没了,但这大门还得有人看着。你愿意留下来吗?”

就这样,李有福成了红星机械厂唯一的留守人员。

厂区空了,杂草从水泥地的裂缝里钻出来。那些曾经轰鸣的车间变得寂静,只有风声穿过破碎的窗户。

李有福依然每天四点起床,巡视厂区,检查每一间厂房。然后回到门卫室,开始做馒头。起初只是做给自己和秀兰吃,后来附近的居民闻着香味来了,再后来,有些下岗的工友也来买。

“李师傅,您这馒头比外面卖的好吃。”

他不多收钱,一个馒头赚几分利。秀兰说他傻,他说:“大家都不容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城市在变化,高楼拔地而起,马路拓宽了。只有红星机械厂还停留在时光里,像一座孤岛。

2018年,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拆迁通知贴到了厂门口。

李有福盯着那张通知看了很久。纸是崭新的,字是打印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

第二天,他开始了一项新工作——修复那扇大铁门。

铁门锈得厉害,有些地方已经烂穿了。他找来电焊机,又从废料堆里翻出合适的铁板。切割,焊接,打磨...动作依然精准,只是慢了许多。

秀兰站在门卫室门口看他:“修它干啥?反正都要拆了。”

李有福没停下手里的活计:“习惯了。”

这三个字,他説了一辈子。

铁门修复好的那天,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站在门口端详了很久,然后走向李有福。

“师傅,这门是您修的?”

李有福点点头。

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文化遗产局的。我们正在寻找老工业遗址的保护案例,您能把修复过程讲讲吗?”

李有福讲不出来。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后来,红星机械厂没有被完全拆除。那扇大铁门和后面的三间厂房被保留下来,改造成了工业博物馆。李有福被聘为名誉馆长,仍然住在门卫室里,每天四点起床,做馒头。

开馆那天,来了很多人。当年的工友们都回来了,带着儿女孙辈。他们抚摸着那些老机器,讲述着过去的故事。

李有福默默地蒸着馒头。蒸汽氤氲中,他仿佛又听见了机器的轰鸣,看见了那些年轻的面孔。

一个年轻人问他:“李爷爷,您为什么能坚持这么多年?”

李有福想了想,说:“人活着,得有个规矩。”

年轻人似懂非懂。

傍晚,人群散去。李有福拿起抹布,开始擦拭那扇铁门。夕阳照在崭新的漆面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他知道,明天早上四点,他还会准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