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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

陈大明第一次见到李强是在镇东头的河边。那是1978年的夏天,蝉鸣得像是要把整个天空撕裂。十二岁的陈大明蹲在河边的泥地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

“你画得不对。”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陈大明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的男孩站在他身后。男孩的眼睛很大,大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哪里不对?”陈大明有些不服气。

“人的胳膊不是这么长的。”男孩蹲下来,拿过陈大明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他画的人比例匀称,线条流畅,比陈大明画的好多了。

“我叫李强。”男孩说。

“陈大明。”

就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李强的父亲是镇上的美术老师,文革期间被批斗,右手落下了残疾,再也画不了精细的画。李强从小跟着父亲学画,画什么像什么。陈大明的父亲是肉联厂的工人,母亲早逝,家里除了墙上那张毛主席像,再找不出一张画来。

陈大明喜欢看李强画画。李强画画时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眼睛盯着纸,手里的铅笔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一个人、一棵树、一座房子就活生生地出现在纸上。

“你真厉害。”陈大明总是这么说。

李强摇摇头:“我爹才厉害。他以前能画整面墙那么大的画。”

陈大明没见过李强父亲画画的样子,他只见过那个佝偻着背、右手总是微微发抖的中年男人。李强家有很多画册,都是他父亲藏起来的。有时候,李强会偷偷拿出一本来,两个人在河边一看就是一下午。

“你看这颜色,”李强指着一幅油画印刷品说,“多暖和。”

陈大明看不懂那些画,但他喜欢听李强讲。李强讲画的时候,眼睛会发光,那光让陈大明觉得,这个世界不只是肉联厂、破旧的街道和永远不够吃的粮票。

有一天,李强说:“我给你画张像吧。”

陈大明高兴地答应了。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生怕动一下就会毁了李强的画。李强画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纸。

画好了,李强把画递给陈大明。陈大明接过来一看,愣住了。

画上的人是他,又不是他。画上的男孩有着他的脸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但那双眼睛里有一种陈大明从未在自己眼中见过的东西——一种渴望,一种光。

“这是我吗?”陈大明问。

李强点点头:“我看到的你就是这样的。”

陈大明没说话。他觉得自己配不上画上那双眼睛里的光。他把画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里。

“以后我天天给你画画。”李强说。

陈大明笑了:“那你得画多少张啊。”

“画到老。”李强说。

陈大明没想到,这句话会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四十年。

1983年,高中毕业的陈大明和李强面临着人生的选择。陈大明的父亲托关系让儿子进了肉联厂,接了自己的班。李强的父亲想让儿子考美术学院,但李强犹豫了。

“学画能有什么出息?”李强坐在河边,手里拿着一根烟。他最近学会了抽烟,动作还不太熟练。

“你画得那么好。”陈大明说。

“画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李强吐出一口烟,咳嗽起来。

陈大明没说话。他知道李强家的窘迫。李强的父亲虽然平反了,回到了学校教书,但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李强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

“我爹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能成为大画家。”李强把烟头扔进河里,“现在呢?连画条直线手都抖。”

最后,李强没有考美院。他去了南方,听说那里有机会。陈大明留在了镇上,在肉联厂当了一名工人。

李强走的那天,陈大明去车站送他。李强背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本素描本。火车开动时,李强从车窗探出头来,喊道:“等我回来,还给你画画!”

陈大明挥手,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李强临走前送他的一幅画。画上是两个男孩坐在河边,一个在画,一个在看。

之后的十年,陈大明的生活像是一条直线。他在肉联厂工作,娶了厂里的女工,生了一个儿子。日子不宽裕,但过得去。他偶尔会想起李强,想起那双画里闪着光的眼睛。

李强偶尔会来信。信里说,他在深圳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画广告画。信里有时会夹着一张速写——高楼大厦、拥挤的街道、陌生的人脸。陈大明把这些画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1995年春天,李强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和一个五岁的女孩。李强胖了,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件陈大明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西装。

“大明,这是我老婆,阿琳。这是我女儿,小雨。”李强介绍道。

陈大明请李强一家到家里吃饭。饭桌上,李强讲着南方的见闻——高楼、汽车、霓虹灯。陈大明的妻子听得入神,不停地问东问西。陈大明却注意到,李强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发光了。那眼睛里有一种疲倦,一种陈大明在肉联厂老工人脸上常见到的疲倦。

饭后,两个孩子到院子里玩,女人们在厨房收拾。李强和陈大明坐在客厅里,一时无话。

“还画画吗?”陈大明问。

李强愣了一下,摇摇头:“早不画了。现在都用电脑了,谁还用手画?”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到一页:“你看,这是我们公司设计的广告。”

陈大明看着那页彩色的广告,上面是一个笑得很假的女人和一个盒子。他想起多年前李强给他看的那幅油画印刷品,那暖和的颜色。

“挺好。”陈大明说。

李强在镇上待了三天就走了。临走前,他送给陈大明一台小收音机。“听说你们厂效益不好,”李强说,“有这个,解解闷。”

陈大明收下了收音机,但很少用它。他更喜欢安静。

之后的年月里,陈大明的日子起起伏伏。肉联厂倒闭了,他下岗后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妻子病了,病了三年,最后还是走了。

李强偶尔会打电话来,说他在深圳买了房,换了车,女儿上了国际学校。陈大明听着,偶尔应一声。他感觉电话那头的李强越来越陌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2018年,陈大明六十岁。杂货店的生意越来越差,他决定关掉店铺,搬到儿子所在的城市。整理东西时,他翻出了那个铁盒子。盒子里是李强这些年寄来的画和信。最上面是那幅十二岁时李强给他画的肖像。

画纸已经发黄,但画上的男孩依然清晰。陈大明看着画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突然很想见李强一面。

他拨通了李强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大明?”李强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下个月要搬走了,”陈大明说,“想走之前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正好,”李强说,“我也有事想告诉你。”

李强回来那天,下着细雨。陈大明在车站等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车到站了,乘客陆续下车。陈大明看了好久,才认出李强。

李强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背有些驼。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手里拎着一个旧行李箱。

“就你一个人?”陈大明问。

李强点点头:“阿琳和小雨在国外,不回来了。”

陈大明带李强到镇上唯一还在营业的茶馆。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

“我要离婚了。”李强说,声音很平静。

陈大明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公司去年就倒闭了。房子、车,都卖了还债。”李强看着窗外的雨,“阿琳说,她受不了这种日子,带着小雨去了加拿大。”

陈大明还是没说话。他给李强倒了一杯茶。

“我病了,”李强说,“癌。晚期。”

陈大明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在了桌子上。

“医生说,最多半年。”李强笑了笑,那笑容很熟悉,像是十二岁时的笑容。

陈大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夏天,想起李强说“画到老”时的样子。

“我还留着你的画。”最后,陈大明说。

李强愣了一下:“什么画?”

“你给我画的那些。第一张是在河边画的,我十二岁。”

李强的眼睛突然湿润了:“那些画......你还留着?”

陈大明点点头:“都在一个铁盒子里。每次看那些画,我就想起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

李强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你知道吗,”陈大明说,“你画里的我,比真实的我更好。每次我看看那些画,就觉得自己应该活得配得上画里的那双眼睛。”

李强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早就不画画了。我忘了怎么画。”

“没关系,”陈大明说,“我记得。”

雨停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我跟你一起去深圳。”陈大明突然说。

李强愣住了:“什么?”

“我儿子在深圳工作,我本来就是要搬去那里的。”陈大明说,“我们可以合租一个房子。互相有个照应。”

李强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就这样定了。”陈大明说,语气不容拒绝。

一个月后,陈大明和李强在深圳租了一套小公寓。公寓朝南,阳光很好。陈大明把那个铁盒子带来了,把里面的画一张张裱起来,挂在墙上。

李强的身体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陈大明每天照顾他,给他做饭,陪他聊天。

有一天,李强突然说:“我想再画一张画。”

陈大明给他买来了纸和笔。李强的手已经不稳了,笔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他画了很久,画的是窗外的风景——高楼之间的一小片天空。

画完后,李强把画递给陈大明:“送给你。”

陈大明接过画。画不像从前那样好了,线条颤抖,比例也不对。但不知为什么,陈大明觉得这是李强画得最好的一幅画。

“真正的朋友映照你的灵魂。”李强突然说。

陈大明看着他。

“你让我看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李强说,“这些天,我看着你,就想起十二岁时的自己。那个觉得能画到老的自己。”

陈大明握住李强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骨头。

李强是在一个清晨去世的。陈明明醒来时,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整理李强的遗物时,陈大明发现了一本素描本。本子的第一页写着:“给大明——我唯一的朋友。”

素描本里全是陈大明——十二岁的陈大明、二十岁的陈大明、中年的陈大明、老年的陈大明。每一幅画下面都标注着日期。最后一幅是前几天画的,画上的陈大明坐在窗前,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平静和温暖。

陈大明看着画,哭了。他意识到,李强用一生的时间,为他画下了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不是他曾经以为的平庸和卑微,而是坚韧、忠诚和爱。

真正的朋友映照你的灵魂。陈大明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李强画下的,从来不是他表面的样子,而是他内在的本质。而他也同样,在李强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他看到了自己最初的模樣——那个相信艺术、相信美、相信永恒的男孩。

陈大明把李强的骨灰带回了镇上,撒在了那条他们初次见面的河里。河水依然流淌,就像时间一样。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流逝——比如真正的友谊,比如映照在朋友眼中的,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