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重新选择快乐
老陈的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每天早上六点,他用那三根手指捏着牙刷,对着镜子刷牙。镜子里的脸像一张揉皱又展开的纸,皱纹里藏着洗不掉的机油痕迹。
“今天选什么?”他问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不说话。老陈刷完牙,用三根手指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啦流进洗手池。他盯着水流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今天选水声,他想。水声好听。
七点钟,老陈穿上工装。工装左胸口绣着“第三机械厂”五个字,褪色了,但还能看清。他用三根手指系扣子,系得很慢,一颗,两颗,三颗。第四颗扣子去年就掉了,他一直没缝。
出门前,老陈站在玄关的旧日历前。那是女儿去年送他的,每天撕一页,每页背面印着一句笑话。今天的那页上写着:“为什么飞机永远不会饿?因为它有空餐。”老陈看了,嘴角向上弯了弯。今天选这个笑话,他想。
去工厂的路上,老陈遇见卖豆浆的老李。老李的推车总是停在街角,车上挂着一块小木板,写着“甜豆浆,两元”。
“老陈,今天选什么?”老李问,舀起一勺豆浆。
老陈摸摸口袋里的硬币,“选甜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从去年春天开始。那时老陈刚从医院出来,右手裹着纱布,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老李问他喝不喝豆浆,他说喝咸的。老李愣了下,说豆浆只有甜的。老陈就说,那今天选甜的吧。
从此以后,老李每天都会问:“今天选什么?”
机械厂的车床轰隆隆响。老陈负责看管三号车床,那是个老家伙,比他年纪还大。工友们都叫它“老铁”,铁皮外壳上全是划痕,但齿轮依然锋利。
中午休息时,年轻的小王凑过来,“陈师傅,您的手...”
老陈抬起右手看了看。缺失的两根手指是在老铁身上没的,去年的事。那天他想着女儿的病历单,走了神。
“选了别的东西,”老陈说,“没选安全。”
小王没听懂,但不敢多问。
下午三点,车间主任过来通知,厂子下个月关门。机器太旧,订单太少,撑不下去了。车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老铁还在轰隆隆地转,不知道自己要退休了。
下班路上,老陈走得很慢。路过小学门口,孩子们正放学,一个个像小鸟一样扑进家长怀里。有个小女孩跑得太急,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老陈走过去,用三根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糖纸是金色的,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选糖,还是选继续哭?”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盯着糖看,哭声小了。她接过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然后她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老陈也笑了。今天选帮助小女孩,他想。
到家后,老陈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报道工厂倒闭的消息,画面里是他熟悉的车间。他关掉电视,从抽屉里拿出相册。
相册第一页是妻子,笑得眼睛弯弯。她走的那年才三十五岁,肝癌。临终前她拉着老陈的手说:“每天选点高兴的,为我选。”
后来老陈真的每天选。选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在窗台上,选工友讲了个好笑的笑话,选晚饭的煎蛋特别圆。
相册第二页是女儿。女儿在北京工作,忙,半年回来一次。上次回来时,她看见老陈每天在日历上勾选“今天选了什么”,偷偷抹了眼泪。
电话响了,是女儿。
“爸,我看到新闻了...您还好吗?”
老陈用肩膀夹着电话,三根手指正在剥豌豆。“好着哩。今天选了剥豌豆,豌豆碧绿碧绿的,好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爸,我来接您吧,来北京住。”
“北京有老李的豆浆吗?”
“什么?”
“没什么。”老陈笑了,“明天再选去不去北京,今天先选剥豌豆。”
挂掉电话后,老陈继续剥豆子。豆荚裂开的声音清脆好听,绿色的豆子一颗接一颗滚进白瓷碗里。窗外,夕阳西下,天空从橘红变成深蓝。
老陈想起三十年前,妻子还在,女儿还小。那时他十根手指齐全,每天骑车带女儿上学。女儿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唱儿歌。那时他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失去,不知道会先失去妻子,再失去手指,最后失去工作。
但他记得妻子的话:每天重新选择快乐。
不是忘记痛苦,不是否认现实,而是在痛苦的土壤里,每天重新选择开出一朵小花。
老陈剥完最后一颗豆子,站起身,走到日历前。今天的那页还没撕,笑话还在那儿。他小心地撕下来,在背面写字:
“今天选了水声、笑话、甜豆浆、帮助小女孩、剥豌豆的声音。”
然后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还有选择本身。”
写完,他用三根手指捏着那页纸,笑了。
明天选什么呢?明天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