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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与面前

李老头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他手里捏着半截烟,烟灰积了老长一截,眼看就要掉下来。

“老李,又发什么呆呢?”王屠夫提着两扇猪肉从桥上走过,粗着嗓子喊道。

李老头没回头,只是把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烟灰终于掉下来,落在他的布鞋上,他也没去拍。

昨天儿子又来信了。信上说,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下岗。儿媳妇在纺织厂的工作也不稳定,小孙子的学费还没着落。信纸皱巴巴的,想必儿子写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李老头把烟屁股扔进河里,看着它打了个旋,沉下去。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往家走。

家是两间瓦房,墙皮剥落得厉害。老伴前年走的,肺癌。查出病来三个月就没了,没受太多罪,医生说。李老头觉得医生在放屁,哪有不遭罪的癌症。老伴最后那段时间,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就握着她的手,数着窗外的星星。

现在屋里就他一个人。儿子在城里安了家,难得回来一趟。

李老头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水是前天从河里挑的,带着土腥味。他抹抹嘴,坐在门槛上。

门槛被磨得光滑,是老伴生前常坐的地方。她喜欢坐在这儿择菜,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时她会突然笑起来,说谁家孩子长得真快,谁家媳妇又怀上了。李老头那时总觉得她唠叨,现在却想再听一回。

“老李!老李!”门外有人喊。

是邮递员小张,推着自行车,满头大汗。

“有你的汇款单,你儿子寄来的。”小张递过来一张单子,“五百块呢。”

李老头接过单子,手指在上面摩挲。儿子自己都难,还给他寄钱。

“签个字吧。”小张递过笔。

李老头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蚂蚁。他没上过几天学,老伴教他认的字。

小张骑车走了。李老头捏着汇款单,站在门口发愣。

西边的天开始泛红,云彩被夕阳烧着了似的。李老头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天色。他刚从地里回来,浑身是汗。老伴——那时还是新媳妇——端来一盆温水让他洗脸。水是太阳晒过的,暖乎乎的。

“吃饭了。”她轻声说。

就那么简单的三个字,李老头记了四十年。

如今没人对他说这三个字了。

李老头走进屋,从米缸里舀了半碗米,淘洗干净,放进锅里。水加多了,他舀出来一些。老伴总说他不会做饭,水不是多就是少。

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李老头坐在灶前烧火。火光映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他才七八岁,家乡闹饥荒。树皮都被人剥光了,草根也挖没了。母亲把最后一点玉米面熬成糊糊,分给他和妹妹。母亲自己喝凉水,说已经吃过了。他信了,后来才知道母亲饿了两天。

妹妹还是没熬过去。那个冬天太冷了。

李老头往灶里添了把柴火。火苗蹿起来,舔着锅底。

粥煮好了,李老头盛了一碗。粥太稀了,能照见人影。他就着咸菜喝粥,咸菜是去年腌的,有点发霉了,他把霉点抠掉继续吃。

吃完晚饭,天完全黑了。李老头没点灯,就坐在黑暗里。

月亮升起来,从窗口照进来一方光亮。李老头看着那光亮,想起老伴最后的日子。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像羽毛。

有天夜里,她突然精神好了些,能坐起来了。她让李老头扶她到窗口看月亮。

“月亮真圆啊。”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李老头点头,说不出话。

“我走了以后,你别太难过。”老伴说,“我们背后和面前的事情都是小事。”

李老头当时没听懂这句话。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背后的事,是过去的苦难。面前的事,是将来的艰难。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此刻,是当下。是活着本身。

李老头站起身,点亮油灯。他拿出纸笔,给儿子回信。

“钱收到了,以后别寄了,我够用。”他写道,“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有空带孙子回来看看。”

信写好了,李老头吹灭油灯,上床睡觉。

月光洒满一室,如水般清澈。李老头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窗外,河水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