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挣扎

李老头蹲在河边，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河水浑浊，泛着黄褐色的泡沫，偶尔漂过几片烂菜叶和塑料袋。他盯着水面，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等待什么奇迹。

“老李，又在这儿发呆呢？”邻居老王提着菜篮子路过，“这河里连条泥鳅都没了，你还钓什么？”

李老头不答话，只是将竹竿往水里又探了探。老王摇摇头，走了。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自从三年前工厂倒闭，李老头就天天来河边坐着。起初大家以为他要寻短见，后来发现他只是发呆，也就由他去了。

李老头六十二了。在这个小城里，他当过三十年钳工，带出过十几个徒弟。那时候他手巧，闭着眼睛都能摸出零件差几丝。现在他的手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拿不稳。

“爸，回家吃饭了。”女儿小梅站在河堤上喊他。小梅三十五六了，在超市做收银员，丈夫前年工伤死了，留下个十岁的儿子。一家三口挤在李老头那套五十平米的老房子里。

李老头慢吞吞地收起竹竿。那根本不是什么鱼竿，就是根细竹竿绑了根线，连鱼钩都没有。小梅知道，但她从不戳破。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加了几片肉。小梅把肉都夹给儿子小军和李老头。李老头又把肉夹回小军碗里。

“外公，你吃。”小军又要夹回去。

“我牙不好。”李老头说，扒拉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夜里，李老头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小梅压抑的咳嗽声。他知道女儿感冒好几天了，舍不得买药。他摸出枕头底下那个破旧的钱包，里面只有二十三块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退休金每个月一千二，还了房贷剩下八百。小梅的工资两千多，要供小军上学，要吃饭穿衣。钱像漏水的桶，怎么都存不住。

第二天，李老头没去河边。他走了三条街，来到劳务市场。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蹲在路边，脚边立着“水电工”“泥瓦匠”的牌子。

“老哥，你也来找活？”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问他。

李老头点点头，找了个角落蹲下。他没带牌子，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一天过去，没人来找他。傍晚，他拖着僵硬的腿回家。

小梅做了西红柿鸡蛋面。热气腾腾的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

“爸，以后别去劳务市场了。”小梅轻声说，“小军老师说他数学有进步，将来肯定有出息。”

李老头没说话，呼噜呼噜地吃面。面条烫嘴，烫得他眼睛发酸。

过了几天，李老头在旧货市场淘了辆三轮车，又去批发市场进了几箱苹果。从此每天清早，他蹬着三轮走街串巷叫卖。

“苹果——甜苹果——”他的吆喝声嘶哑，像破风箱。

头一个月，他摔了三次跤，苹果滚得满街都是。有好心人帮他捡，也有调皮孩子抢了就跑。他追不上，只能站在原地喘气。

有一天，城管来了。李老头蹬着三轮拼命跑，心脏咚咚地敲着胸腔，好像要跳出来。拐弯时车翻了，苹果滚了一地。年轻的城管队员帮他扶起车，捡起苹果。

“大爷，这里不能摆摊。”队员说，声音温和，“下次去菜市场那边吧。”

李老头愣愣地看着他。队员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买了几个苹果。

那天回家，李老头把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递给小梅。小梅没接，转身进了厨房。他听见她在哭，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冬天来了。李老头添了件旧棉袄，照样出摊。寒风像刀子，割在脸上生疼。买苹果的人少了，他常常守一天也卖不出几斤。

腊月二十三，小年。下雪了。李老头早早收摊，用最后一点钱买了斤猪肉。快到家时，他看见小军站在巷口，小脸冻得通红。

“外公，妈妈晕倒了。”小军拉着他的手往家跑。

小梅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色苍白。李老头背起女儿就往医院跑。雪地里，他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血渗出来，在雪地上开出暗红的花。他爬起来，继续跑。

肺炎。住院要交三千押金。李老头翻遍全身，只有一百多块钱。他求医生先救人，钱他一定会凑齐。

那个晚上，李老头跑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的家。他借到了八百块钱，还差得远。最后，他去了当铺，把老伴留下的玉镯当了。那是他们结婚时他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

小梅住了一周院。李老头白天照顾女儿，晚上出去卖苹果。医院的护士看不过去，有时候会买他的苹果，还多给点钱。

出院那天，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小梅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眼泪掉下来。

“爸，对不起......”

李老头摆摆手：“说的什么话。回家包饺子吃。”

春节前夕，李老头的苹果卖得特别好。人们都愿意买点水果过年。他一天能赚七八十块，有时候上百。他把钱仔细收好，计划着开春后租个小摊位，不用再东躲西藏。

除夕夜，一家三口包饺子。小梅和面，李老头调馅，小军负责把饺子摆整齐。窗外传来鞭炮声，电视里放着春晚。

饺子下锅时，李老头突然说：“等开春了，我打算去学修手机。”

小梅愣了下：“修手机？”

“劳务市场有个老刘，他儿子教他的。现在人都用手机，坏了总要修。”李老头说，“比卖苹果强。”

小梅看着父亲，突然笑了：“好啊，爸你去学。等我身体好了，我也去考个会计证。”

小军举起手：“我数学考了满分！”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蒸汽模糊了三个人的脸。李老头咬了口饺子，猪肉白菜馅的，香得很。他慢慢地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温暖和满足。

生活就是这样，他想。一边把你往下压，一边又给你留条缝喘气。就像他年轻时在工厂搬钢板，重得腰都要断了，可只要还能挪动脚步，就得继续往前走。

挣扎是有的，但挣扎中也有光亮。就像冬天的苹果树，看似枯死了，根还在土里活着，等到春天，又会发出新芽。

李老头又咬了口饺子。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