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重量
李建国站在工厂大门口,望着那块褪色的“红星机械厂”牌子,手里捏着那张让他失眠了三天的通知单。下岗名单上有他的名字,白纸黑字,错不了。
“老李,还看啥呢?”门卫老张从窗口探出头来,“名单都贴三天了。”
李建国没回头,把通知单折好塞进裤兜。“就看看。”他说。裤兜里还有昨天妻子塞给他的二十块钱,让他买点肉回家,“庆祝庆祝”。庆祝什么?庆祝他四十五岁下岗?
回家的路他走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回去。筒子楼第三层,左边那扇绿漆剥落的铁门。推开门,妻子王秀兰正在厨房忙活,油锅滋滋响。
“回来啦?”王秀兰没回头,“买肉了没?”
李建国没说话。厨房门口,儿子小军正蹲在地上玩弹珠,十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下岗是什么意思。昨天他问:“爸,下岗是不是就不用早起了?”
饭桌上摆着一盘炒白菜,一盆稀饭。王秀兰把菜端上桌,瞥了他一眼:“肉呢?”
“忘了。”李建国说。
王秀兰没再问。她看见了丈夫裤兜里露出的那张纸角,白得刺眼。
夜里,李建国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王秀兰背对着他,他知道她也没睡。
“秀兰,”他轻声说,“我想买个三轮车,去火车站拉活。”
王秀兰没转身,声音闷在枕头里:“咱家就那点积蓄,全给你买了车,喝西北风去?”
“能挣钱。”
“万一赔了呢?”
李建国不说话了。黑暗中,他听见妻子轻轻的叹息。怀疑是有重量的,它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天,李建国去找了以前的工友赵大头。赵大头比他早下岗半年,现在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袜子。
“三轮车?好主意啊!”赵大头拍着他肩膀,“火车站那人流量,一天挣个几十块不成问题。”
李建国心里刚燃起点希望,赵大头又凑近了说:“不过最近管得严,无照经营抓得厉害。上星期我表弟就被抓了,车扣了,还罚了五百。”
回家的路上,李建国觉得步子格外沉。每一个可能都被一个“但是”打碎,每一个想法都被怀疑的阴影笼罩。他开始怀疑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从头再来吗?
筒子楼下的梧桐树叶子开始落了,秋天深了。李建国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落叶一片片打着旋儿飘下来。一个小女孩骑着儿童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铃铛叮叮响。
“李叔叔好!”小女孩喊他。
李建国勉强笑了笑。孩子不会怀疑,所以她能轻易地学会骑车,能毫不犹豫地向前蹬。而他被太多怀疑捆住了手脚——万一赔钱了怎么办?万一被城管抓了怎么办?万一让人笑话怎么办?
那天晚上,李建国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一辆三轮车,车斗里坐着小军和妻子,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前方有光,但他怎么也骑不到头。醒来时,天还没亮,王秀兰睡得正沉。
他悄悄起身,从衣柜底下翻出存折。那是他们攒了十年的积蓄,原本打算用来买套大一点的房子。数字不大,但够买一辆三轮车,还能剩下一点做生活费。
厨房的灯亮着,王秀兰站在门口。“大半夜的,找啥呢?”
李建国攥着存折,没说话。
“真想买三轮车?”王秀兰问。
“嗯。”
王秀兰沉默了一会儿,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水。“真要干,就买辆好的。”她说,“我打听过了,火车站东广场管理松,早上五点到八点基本没人管。可以先在那时候干。”
李建国愣住了:“你打听过了?”
“总不能真等着喝西北风。”王秀兰喝了口水,没看他,“小军他二舅有辆旧三轮,能便宜卖。明天我去看看。”
一周后,李建国有了一辆三轮车。蓝色的,有些锈迹,但结实。第一天早上,他四点就醒了,摸着黑下楼,给三轮车链条上油。声音惊醒了王秀兰,她披着衣服下楼,没说话,递给他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热茶。
火车站东广场,天还没完全亮,已经有零星旅客出来。李建国蹲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敢开口招揽生意。怀疑又来了:万一没人坐车呢?万一要价高了呢?
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老太太在他面前停下:“师傅,去汽车站多少钱?”
李建国喉咙发干,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块?走呗。”老太太说。
蹬起车的那一刻,李建国感觉风刮在脸上,凉丝丝的。老太太在身后絮絮叨叨,说女儿生孩子了,她赶去照顾。到达汽车站时,老太太多给了他一块钱:“师傅车蹬得稳,谢谢啊。”
攥着那六块钱,李建国忽然笑了。怀疑还在,但它已经不能再捆住他的手脚。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建国的脸晒黑了,胳膊粗了,吆喝声也响亮了。他熟悉了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知道哪条小路能躲检查,哪个时间段客流量大。三个月后,他不仅收回了三轮车的成本,还略有盈余。
冬天来了,第一场雪落下时,李建国买了一个电暖器回家。那天晚上,家里的温度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暖和。
小军趴在桌上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李建国凑过去看,儿子写道:“我爸爸以前是工人,现在是骑士。他骑着他的三轮车,带人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王秀兰织着毛衣,忽然说:“开春后,咱可以租个小门面,修车带拉货。我算过了,钱差不多够。”
李建国看着她,发现妻子眼角有了皱纹,但眼睛亮亮的,没有了半年前的忧愁。
“你不怕赔了?”他问。
“赔了再挣。”王秀兰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窗外,雪还在下,覆盖了街道和屋顶,但覆盖不了那些早起奔波的人们的足迹。李建国想起半年前那个站在工厂门口的自己,那个被怀疑压得喘不过气的自己。他终于明白:对明天实现的唯一限制,确实是我们今天的怀疑。
而一旦开始蹬车,路就会在轮下延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