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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桥渡

王二狗第一次见到李秀娥,是在一九六八年的七夕夜。那年他十六岁,她十五。

村里的老槐树下搭了戏台,唱的是《天河配》。王二狗挤在人群里,踮着脚看台上那牛郎织女相会。灯光昏暗,可他一眼就瞧见了对面站着的姑娘——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

“你看那织女,哭得多伤心。”不知什么时候,姑娘站到了他身边。

王二狗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一年才见一回,能不伤心么。”

戏散场时,他鼓起勇气问她叫啥名。姑娘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李秀娥,李家屯的。”

那夜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快到李家屯时,秀娥突然回头:“明年七夕还来看戏不?”

“来!”二狗答得又快又响,惊起了路边杨树上的麻雀。

第二年七夕,二狗早早等在老槐树下。秀娥来时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梢系了红头绳。

他们不敢并肩走,总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二狗讲他们村的生产队评了先进,秀娥说她们屯的棉花今年长得特别好。走到岔路口,秀娥从兜里掏出个煮鸡蛋塞给他:“俺娘煮的,给你尝尝。”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二狗带去一本《牛虻》;第四年,秀娥塞给他一双绣了鹊鸟的鞋垫;第五年,他们在月光下第一次握了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涔涔的。

“等明年,”二狗说,“等明年俺让爹去你家提亲。”

秀娥低头笑,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一飘一飘。

可是没有明年了。

第六年七夕,老槐树下没有戏台,也没有了秀娥。二狗等到月亮西沉,只等来秀娥的妹妹。小姑娘眼睛红肿,塞给他一封信就跑开了。

信上秀娥的字迹潦草:全家要搬去东北了,明早就走。

二狗连夜跑了十里地到李家屯,秀娥家早已人去屋空。邻居说,她爹成分不好,要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

那年的鹊桥终究没能搭成。

往后的岁月里,王二狗在村里娶妻生子,像所有庄稼人一样春种秋收。妻子是邻村姑娘,贤惠能干,给他生了两儿一女。孩子们渐渐长大,妻子却在四十岁上得了癌,没熬过第二年开春。

儿女成家后,王二狗一个人守着老屋过日子。村里拆迁,老槐树早砍了,戏台子没了,连七夕节也渐渐没人过了。只有他,每年七夕夜总要到村头站一会儿,望着东北方向出神。

二零一八年,王二狗六十六了。儿子接他去城里住,他总说舍不得老屋。七夕那早,村里来了个旅游团,说是要开发“传统七夕文化游”。导游举着小旗子,指着一片新建的仿古建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王二狗蹲在路边晒太阳,听见有个声音问:“请问,原来的王家屯是在这附近吗?”

他抬起头,看见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儿女搀扶着,正向他打听。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了五十年。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像天上的星。

“秀娥?”他颤巍巍站起来。

老太太愣了片刻,眼圈渐渐红了:“二狗哥?”

她的儿女们识趣地退到一旁。两个老人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秀娥先开了口:“俺回来后找过你,他们说你也搬走了。”

“没搬,一直在这儿。”二狗说,“你去东北后,俺每年七夕都去老槐树下等。”

秀娥的眼泪掉下来:“那年走得急,俺给你写了三封信,都没回音。”

“一封也没收到。”二狗说。现在想来,大约是秀娥家成分不好,信被扣下了。

秀娥告诉他,她在东北结了婚,丈夫前年去世了。这次是儿女带她回老家看看,没想到……

“今晚村里有晚会,唱《天河配》。”二狗突然说,“去看不?”

秀娥擦了擦眼泪,笑起来,露出已经不再尖的小虎牙:“去。”

晚会热闹得很,灯光音响比五十年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看台上的牛郎织女相会。当织女唱到“一年一度鹊桥会,胜却人间无数”时,二狗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秀娥的手粗糙干瘦,和他的一样布满老茧。两只手牵在一起,像树根交织。

“还记得那年你说,鹊桥相会一年一度,却是一生一世。”秀娥轻声说。

二狗点点头。他们分别了整整五十年,见了不到五十次的面,说过不到五百句话。可就是这样蜻蜓点水般的相遇,却在彼此的生命里刻下了一生的印记。

晚会散场时,他们像第一次相遇那样,一前一后走着。月光依旧明亮,只是两个人的背影都已佝偻。

送到招待所门口,秀娥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带的,东北松子。”

二狗接过松子,也从兜里摸出个东西:“给你煮的鸡蛋,还是热的。”

他们站在月光下,像两个孩子似的笑了。

第二天一早,秀娥的儿女来接她回东北。临走时,她问二狗:“明年还来看戏不?”

二狗点点头:“来,年年都来。”

车开远了,王二狗还站在村口。他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们的一生已经过去,就像牛郎织女,多数的时光都在分离中度过。可那短暂的相会,却照亮了整整一年的等待,甚至是一生的回忆。

鹊桥相会,一年一度,却是一生一世。